爷爷的话很长很长，他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世界。居然从他自己的故事时候开始说起：
「我呢，这一辈子也算不容易。胡天知道，爷爷我当年也是重点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呢。要说我上学的经历，也多有坎坷。当时啊，咱村学校考上镇里高中的可就三个人，我就是其中一个。」
「另外两个，一个是老村长的儿子，一个是满志他爹。要说满志爹呀，这一辈子也是苦命的人啊。哦，对了，说我上学。我上学的年月，信息特别不发达，我知道我考上的消息还是当时村长告诉我的。考上了自然开心，在家里撒开劲地玩。有一天，我去村长家里，找志军哥玩，结果你说怎么着，村长一见我就问，娃子都去上学了，你咋还在家嘞」
「我一听就感到大事不好了，本来这天就是想问问志军啥时候开学，一起搭伴去嘞，咋成想这两人没告诉我自己走了。我撒开脚丫子跑回家，跟你太爷说这件事。」
「你太爷啊，本来也不想让我读什么书，他想让我留他身边干庄稼活。可是我不愿意，我找你太奶闹，你太奶也没有办法，翻箱倒柜拿了你太爷两盒烟，揣我兜里，让我赶快去镇里学校，看着领导就把烟给人家，求人家看看还能不能收下个学生。」
「我拿着烟，走了二十多里地赶到镇中学，你猜怎么着，校园里全是绿衣服的学生，他们已经在组织军训了，我找到一个体育老师问领导在哪，他带我去找了教导主任，我一说我错过了报到时间，报上来自己的名字，你教导主任连忙摆手，告诉我来晚了，不招人了。」
「我手里攥着的两包烟，最终还是没有拿出来，因为我看到那主任上衣兜里装着一盒硬纸壳子烟，在他的上衣兜里，那个四方盒子棱角分明地刺到了我的心。而你老太塞给我的软装烟在我手里被汗打湿，更加没有形状。」
「回村的路很长，比来时的路长了十倍不止。我从日头偏西走到天色擦黑。出来的时候着急，一点吃的也没有带。肚子咕噜噜响，两条腿也没有一点力气。快走到家门口时，家里养的老黄狗出来了，我没有一点心思理它，甚至对它也有点怨气。我不知道该埋怨谁，脑子里只剩下了一片空白，好像被人抽走灵魂一样。」
「你太奶说我得了癔症了，不知道是不是黑天路上被哪个赶考的秀才小鬼附了身。回到家，饭也不知道吃了，话也不会说了，夜里一个劲地说梦话，嚷着要升学。白天像个木头疙瘩一样，阴沉沉地不说话。」
「当时的老村长听说了这事，也怕自己家娃娃惹了事情，就来到咱家看我，我不说话，眼睛冷冷地看着他。他问你太奶说，娃子是不是就想上学，咱让他有学上会不会就好了？你太奶答到，咱家也没个关系，上哪给娃子找学嘞。村长准备拍拍我的肩头，被我躲开了，尴尬地留下句话，老婶子，我找法子，不能让咱娃子没学上。」
「其实那几天我啊，按你们现在的话来说，应该是有抑郁倾向。那时年纪小不懂事，感觉自己天都塌了，直想轻生。我从小就爱读小人书，那能借到的书都被我翻烂了，你爷爷我呀，也有一个文学梦，可是一想到要跟你老太爷一辈子种地，我就止不住地发愣。」
「村长还真办到了，后来才知道，村长给镇上一个私立校长送了一头猪嘞。因为这个事啊，我感激他，我本来也不恨你那个志军大爷，他们家对我不薄。当时村里对上学这个事啊都不抱希望，镇里上学后回来种地的也大有人在。那时候大学难考着嘞，所以高中生未必有一头猪值钱，村长拿猪换我上学，是够情分的了。」
「但是啊，这个学校，叫私立志高学校。我后来还在那工作过几年嘞。要说事情啊，也许都是老天安排好的，我上的时候那个学校可没有什么好老师。」
「我现在记得也可清楚了，有一天上数学课，数学老师操着一口方言，板书上的字练成一大片，他扭头在讲台上找板擦，你猜他说什么，他嘟囔好几句，骰子嘞，骰子嘞。这个学校教学没出名，打麻将是出了名了。每次有人来找老师，看门大爷都告诉人家，没在学校，哪哪牌场坐着呢。」
「我坐下面，心里不是滋味。在这种环境咋上大学嘛，这不是耽误人嘛。我暗下决心，我非上大学不可，我要当老师，不能再让这些人坏人子弟了，让我来，我肯定好好教课。」
「后来怎么着，胡天大概都知道了，当年，我可是破了记录了。那个志高学校，名字起得不低，其实从来也没有人考上学过。你爷我也是破天荒头一个。我一下子就上了省里第一的大学。我学的文学专业，谁让咱喜欢嘞。在大学上了四年，我主动要求分配到咱镇上的高中，就回来了。当时刚赶上私立学校改革，改为公立。教育局让我过去了，跟我说了个好事，让我去志高学校当公立校长嘞。」
「我高兴坏了，马上就能实现我的报负了，我写了大半本学校改革方案，比如老师要坐班不能溜号打麻将啊，老师要学习普通话啊，学生入学时间要宽泛啊……事情本来就要板上钉钉了，让我去县医院体检入职。」
「这一检查，又坏事了。你也知道爷爷有心脏病。所以嘞，最后校长也没有落我头上，我夹着尾巴当了一个普通的高中语文老师。在志高学校干了几年，我教得可用心了，但是学生懒散惯了，也没教出什么成绩。」
「后来，我调到镇高中了，就是当初不要我的镇高中，当学生不成，再回来变成了老师的身份了。当年我找的那个教导主任也升官了，变成副校长了。本来我对这个学校是真的喜欢不起来，但是教一年之后，学生的成绩喜人。后来也就喜欢上了在这里上班。直到我前些年退休，在那干了大半辈子嘞。」
爷爷的话很长，胡天和许诺在一起无声地听，一边的奶奶在往嘴里不断送花生子，不断地重复咀嚼的动作。她应该听不清爷爷在什么，只是在一边等着爷爷回家。其实她的眼睛已经浑浊了，困意上头，打起小瞌睡。
许诺问：“爷爷，不是讲公公婆婆的故事嘛，然后呢，你什么时候结婚的啊？”
爷爷看了看奶奶，说「今天太晚了，你奶奶困了，咱有话下次再说吧，我要带奶奶回去睡觉了。」
爷爷和奶奶相伴着离开许诺的小院，在满天繁星下，慢慢地，一步一步地依偎着往家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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