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纪国荒唐史 > 入狱
    夜里无风,周染即使全身湿透也并不觉得冷,她低头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双手,数了又数,数完再数,十根手指,一根不少……

    果然梦里什麽都有。

    不过她这缺心眼子天生不是多愁善感的类型,百无聊赖之馀开始打量自己,她的衣着不再是病服,看着有些奇怪,内衬一件窄长袖短衫,长裙齐胸,在夜里看不出颜色。

    她这身打扮完全不像二十一世纪中国流行的设计,眼下太暗,倒也看太不出具体是哪朝哪代哪国的奇装异服。

    周染挠挠头皮,她本来就是想一齣是一齣、毫无顾虑的性格,站起来,撢撢灰,心无旁骛地接受了自己完好如初的四肢,打算到处晃晃,来个「神秘小镇大冒险」。

    哎……梦里好,梦里什麽都有,虽然这一切真实得不像梦。

    她腿脚使不上什麽力,每走一步,膝盖就像抖筛似的,这迫使她走路时需要降低重心,看上去像个小老太婆。

    河堤上种了一片草地,她抓着指节高的小草狗爬式上坡,这病秧子明明刚醒,手劲却出奇得大,草皮被她抓秃了一块。

    这里没有铺柏油,道上全是黄沙,夜里灯火全熄,除了挂在天边的月亮以外没有其他照明。

    河岸两侧分别伫着鳞次栉比的木建筑,中间有座石桥连接。老旧的屋宇和沙土道划分出一条笔直的界线,向南北延绵。

    有的人家在屋外挂上招揽生意的旗帜,他们的门庭大多挂上了招牌,茶肆、牙行、香铺、铁行、笔行、毕罗店、饭馆……俨然是个什麽都卖的商店街。

    周染这辈子没离开过北京,生活圈子就以家为圆向外延伸那一亩三分地,就连大学都选择留在当地唸──少年早逝总是令人心碎,尤其是聪明的少年。

    真真是泱泱华夏,北京竟还留有这麽古色古香的老街。诸如茶肆、笔行、饭馆……她虽然不太看古装剧,但受益于国家良好的义务教育,能看出这些商铺是在卖些什麽并不困难。

    不过这毕罗店又是个什麽东西?周染站在毕罗店前,小小的脸上大大的问号,试图在脑子里检索出有关毕罗二字的解释,她太久没上学,末了只找到《诗经》里这麽的一句:「鸳鸯于飞,毕之罗之。」

    喔,原来是抓鸟的?

    「何人在此!?」

    一声猝不及防的喝斥打断思绪,周染一扭头,那位大半夜在平地打雷的雷公身着甲冑,一脸不怀好意,三步併作两步,径直朝她走来,同时扯着他宏亮的嗓子:「为何禁鼓二十声后仍在外徘徊,行踪鬼祟……喂,站住!」

    倒不是周染是个见人就逃的社恐,只是来者不善,那雷公先是气势汹汹吼她一句,身后又跟了一大帮兄弟,踏着重重的步伐快步逼近,周染的脑子刚在水里泡着,登时被吓了个激灵,抬起力不能支的双腿,仓皇而逃,一时间就坐实了雷公口中的行踪鬼祟之名,尸位素餐的金吾卫们本着骤然雄起的责任心追了上去。

    一帮大老爷们儿追着一隻湿哒哒的兔崽子,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演警匪追逐,盔甲哐啷作响,身后官兵紧逼的脚步催命似的,眼见就要追上,周染脚步一转,跑进被两堵白牆限缩的窄巷,视线锁定不远处一辆架子车,那上头堆着乾草,她一脚踩到草堆上,藉着疾跑的助力,竟三下五除二便蹬上那二人高的围牆,抓着牆檐,一个翻身便入了宅院。

    重重落地,却依然稳稳当当地踩在地上,难耐的痠痛从足根沿着紧绷的肌肉蔓上膝膕,两条腿不听使唤地抖成筛糠。

    周染杵在原地,弯下腰来,捏了捏痠痛的肌肉,试图让自己好受些。

    不过刚才走在街上,周染明显感觉自己的四肢越来越有力,腿脚也不像刚上岸时那样寸步难行,但是当然,要她健步如飞那是不大可能的,因此她又回想起刚才的所作所为,十分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那堵至少两人高的围牆。

    果然还是梦里好,梦里什麽都──「卧…!」

    正想着,后脑勺猝不及防挨了一记闷棍,后半句国粹没来得及脱口而出,周染突然眼前一黑,那真实又血腥的画面又一次在她脑中攻城掠地,那隻擒住她脖子的手臂向前重重一压,把她的头撞成烂泥,血肉落地的声音像组合肉拍在粘板上。

    她有些头晕,甫回过神,馀光又见来人高举棍棒,老太太周身凶恶的戾气,手里拿着的彷佛不是棍棒而是杀牛大刀,站在她面前的是新鲜待宰的肥牛。

    牛儿求生的本能呼之欲出,连忙拱起身子双手护头,那老太太下手毫不留情,打不着脑袋就往背嵴敲,有非把她这偷入后院的歹人打死的势头。

    那个辣手摧牛的屠妇,打一下骂一句:「盗花小贼!盗花小贼!我让妳坏我花苗!让妳偷我兰花,我让妳偷我兰花!」

    一个顿句一棍子,与老妈子棍棒伺候熊娃有异曲同工之妙。周染挨一下打便受一句骂,老太太嘴上不消停,周染也还嘴不得,她趁着老太太手起刀落的间隙,空举着的双手伺机一夹,成功拦截下一记闷棍。

    她眼俏通红,一身狼狈,双手合十掐着那根长棍,吸了吸鼻子,满脸委屈:「我不是盗花贼……」

    周染是个很会撒娇的孩子,楚楚可怜的模样信手就来,但显然老太太不吃她这套,一时气不打一处来,反手抽出长棍:「妳不是盗花贼,妳脚下踩的什麽!?」

    她狐疑地看向地上,移开脚步,发现了躺在足迹正中央,尸体七零八落的两朵小花。

    娘的,怪不得感觉脚下的地有些松动。

    长棍直指周染眉间,她一时成了斗鸡眼的大聪明。老太太横挑鼻子竖挑眼地质问:「妳不是盗花贼,难不成三更半夜不睡觉,闯进我家来给我松土吗?!」

    「……」

    周染默默地将长棍移开,受尽委屈的可怜模样荡然无存,她望着面前蛇口蛇心的长者,眉头轻挑,煞有介事地说道:「也不能不是这番道理。」

    復用脚尖将肥土夷平,试图藏尸。

    周染自认自己绝非是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满嘴跑火车的不正经人,但那是现实,这是梦。

    一直到难耐的酸胀从小腿蔓到大腿,攀到头顶,刚进水的脑瓜子一抽一抽的,额间青筋乍现……

    她脚尖一顿,越见诡异的氛围凝结了时间,揭开了她一直不敢多加思虑的问题──这真的是梦吗?

    背上被棍棒伺候的每一处,一阵一阵地疼,她只听过人做梦被吓醒,还没听说过有人做梦被疼醒。

    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形是真,这回私闯农村民宅被痛打也是真,若她所见所闻的这一切全是真的,那到底什麽才是假的?

    脚踏实地的感觉原来这麽虚浮。

    周染心里的哲学小九九,天知地知老太太不知,在她眼里,这个毛贼先是轻飘飘丢下一句:「也不能不是这番道理。」

    而后又看着她这张老脸,眉头越皱越深,原先淡漠的面容肉眼可见变得苍白几许,那双清澈的瞳仁满是惊愕无措。不论其他,周染这样的表情很不尊重人。

    老太太眼皮一抽,一把揪住她头发,老脸绷得像滷过的酱肘子。

    「油嘴滑舌,妳犯了宵禁还擅闯民宅毁我花苗,是不是许三春那老头将妳买通,欲使我失利于艺林!」

    头皮被揪得生疼,周染连忙解释:「我不是什麽小贼,真的冤枉啊大娘,我是被追杀的!」

    「追杀?」老太太长棍一挥,打在她小腿前,面目狰狞:「今日就是被金吾卫抓去鞭笞数百,我也要夜击鸣鼓把妳这小贼押入牢狱!我看是谁要追杀谁!」

    突然「嘣──」一声巨响,深锁着的宅院大门被一脚踹开,她们不约而同看过去,戎装一身的士兵在门后相继出现,死盯着远处那一老一小。为首那个面貌凶恶的士兵,杀气腾腾走来朝她走来,真是兜兜转转又遇见那个命中注定的雷公。

    「司寐司巡街使缉拿贼犯!」那隻熊一样高大的傢伙,又一次在平地打雷。

    铠甲与腰间兵刃铿锵碰撞,眼见这队武装暴民步步紧逼,杀意四起,周染头皮又忽然一紧,那老太太见了来人,却是跷足抗首,那双凸眼珠子就要夺眶而出,喜出望外:「军爷!」

    那老太太有病似的,死拽着周染不让她逃,周染就恨自己没那个气力把人扛了逃走,眼看那个恐怖的武装雷公就要走近,周染急得忿然作色:「军妳个头!那麽老大人,这双死鱼眼珠子长来给苍蝇落脚吗?!妳看不见他们手里有刀啊,要死还要拉我一起,滚!」

    那雷公喝道:「谁敢动作!」

    官兵来了才知道怕,只见他身后一排士兵弓弩抵着手肘,架在身前,箭在弦上,一触即发,见了棺材的周染吓得眼泪直流。当兵器面向自己时,那些人不是保家卫国的官兵,而是惨无人道的□□。

    那雷公已经来到她面前,馀光一扫,他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单纯。「那是我前月寄存于此的芍药吗?」

    老太太揪着周染的头发:「是啊!她还毁了我两株兰花苗子,定是流雍街口那户许三……」

    「岂有此理!那是我爹自开守云游带回的植被!」那尊雷公显然只听见开头「是啊」二字,就理所当然地把日后被老爹臭骂的倒霉气全出在周染身上,大祸临头前哪管什麽怜香惜玉,他一把揪起周染的领子:「鞭笞二十都算便宜妳这婆娘。」

    「此人违反宵禁,私闯民宅,损害财务,速将其拿下,关押候审!」

    他从老太太手里抓过那把头发,周染被扯得满脸通红,那条五大三粗的糙汉子只意思意思走个章程,就把人丢给身后弟兄,自己留下来和街坊话家常,怕爹的雷公八成是在设想自己如何被教训,并与老妇痛批这女毛贼多麽可恶,诸如云云。

    好不容易得以放松头皮的小贼,被反扣手腕,连拖带拽地被押回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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