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嫂子像被马蜂蛰了一下似的,眼皮一跳匆忙转过眼,拉开门栓,回身又进了家门。

    背靠门扇,她伸手按了按心口。

    刚舒一口气,就见家里老大跻拉着杨建国的鞋乱窜,田嫂子脸一拉,竖眉呵斥“赶紧把你爸的鞋换下来。”

    解放鞋鞋底再结实也遭不住拖来拖去的磨蹭。

    老大脖子一缩,立马转身回屋,拎出一只鞋“妈,我这个鞋帮有洞了,给我买双新的呗。”

    田嫂子把鞋夺手里,仔细瞅瞅“这么个小洞,补补就能穿。”

    “都补两回了。”老大梗着脖子。

    田嫂子眼睛一瞪“管它补几回,能穿就行。”

    见老大不服气,田嫂子想起谢茉脚上的那双布鞋,说“要不给你做双布鞋,透气跟脚。”

    老大“哼,我才不穿,丢人。”

    田嫂子怒了“死小子,哪里丢人了,隔壁人还是大城市来的,都穿布鞋。”

    老大不满地嚷嚷“你不是瞧不上那人,干嘛还跟她学。”说完,见他妈脸色不对劲,迈腿就跑。

    田嫂子气得心肝一颤,扬起鞋底就追。

    终究,老大因鞋子不合脚拖了后腿,被田嫂子逮到用鞋底照屁股上扇了两下子。

    听着老大鬼哭狼嚎的假哭,田嫂子却分神想,她可不是学人精,是家里几个皮猴子上山爬树费鞋,那解放鞋又要钱又要工业券,布鞋用碎布头做就成,不花钱票费些针线功夫罢了,穿坏了也不心疼。

    至于为啥先前不穿,那不是没想到么。

    谢茉这边全然不知,由她激起田嫂子又一轮打孩子运动。

    她正骑车穿行在树荫和光束之间。

    蔚蓝的天空,流动的云丝,盘旋鸣唱的鸟儿,绿油油的田野,成排伫立的杨树,蜿蜒平坦的黄色土路,一切的一切都化作她眼中质朴勃发的景致。

    谢茉放缓速度,风卷抚脸颊,勾动她唇角。

    阳光斜斜拂在她脸上,她却笑得比阳光灿烂鲜活。

    路过的人一时不知该把视线放在稀罕的自行车上好,还是挪到这张比花儿更鲜靓的脸上好。

    谢茉到了镇子上,走走停停,不时向乘凉歇脚的大爷大妈问路,她心情舒畅,笑容便格外明媚,再加上她人美又礼貌,后头俩大妈直接摇着蒲扇把她送到沈老师傅家门口。

    一路上应付诸多问题,比如“小姑娘多大了”、“结婚了吗”、“和老沈啥关系”、“找老沈干啥”

    谢茉长舒一口气,诚挚道谢。

    “这有啥。”俩大妈笑眯眯,“老沈写字好,咱们要写点啥也都爱寻他。”

    沈老师傅从里打开打开门,俩大妈热心主动地向他说了谢茉“求教书法”的来意,末了替谢茉“美言”几句,才心满意足离去。

    目送俩人背影消失在巷口,谢茉转头跟沈老师傅相视一笑。

    沈老师

    傅的院子比谢茉他们家更生动精致。三间正屋,只盖了东厢房,西面墙壁下是一挂葡萄藤,门一侧的南墙根种了几架丝瓜,另一侧则铺了一帘蔷薇,余下的空地种了一垄豆角,半垄黄瓜、半垄西红柿,屋檐前一株约莫两米高的月季树开得喧嚣,后头石台上还摆放七八个花盆,或红、或白、或粉、或黄煞是喜人。

    谢茉随沈老师傅来到堂屋门口,不禁回头再逡视一圈这和谐有序、田园沐歌般的小院,赞叹您这院子拾掇得真好,雅俗共赏,清爽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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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老师傅笑着谦虚“一个人住,闲着没事瞎捣腾。”

    屋里布置整洁颇具意趣,谢茉略略一扫便跟沈老师傅进了书房。

    谢茉从挎包里取出稿纸“沈师傅这是我的稿子,请您斧正。”

    沈老师傅笑呵呵“提提意见罢了,不敢称斧正。”

    他接过去读,读着读着,眼角眉梢的笑渐渐收敛起来。

    粗读一遍,他吁了口气,又从第一行细细研读起来,过了好一阵子,他目光自纸页剥离,看向谢茉“真是篇好文章。”

    他清瘦矍铄的面上一派复杂赞赏。

    “读起来荡气回肠。”沈老师傅感慨,“用短短几句回顾历史调起情绪,先声夺人,中间对而今人民大众的数言更是振聋发聩,犹如静夜钟声,发人深省,此后描绘的未来让我一个六旬老叟都热血沸腾,可恨天不假年,看不到那般波澜壮阔的未来。”

    “大气,回味悠长。好文章。”沈老师傅连连赞叹,看向谢茉的眼神溢彩连连,“年纪轻轻有这样一份广博心胸,当真了不起。”

    “您老着实过誉了,我万万不敢当。”谢茉惊愕于沈老师傅的夸赞,可她心虚,她笔下的未来她亲眼领略,而非她胸怀广大。

    她站在时代的肩膀上,书写既定事实。

    因此,她字里行间充斥着笃定。

    沈老师傅眨眨湿润的眼睛,摆摆手。

    使他动容的是谢茉字字句句满溢出对国家、人民的热爱和信心。

    和当年儿子站在他面前宣布要去参军报国时的神情如出一辙。

    沈老师傅侧眸看向书架上的相框,黑白照片中的少年眉目英朗,眼神坚毅。

    谢茉循着沈老师傅的视线看到这张照片,余光瞄见老人家面上不受控地流露出悲戚怀念之色,识趣地没发问,停顿一会儿,指了指相框一侧摆了一排十来个姿态年龄各异的老虎木雕,状似随意问“这些老虎是您自己雕刻的吗”

    “是。”沈老师傅将情绪整理好,重拾精神说,“几十年的爱好了。”

    谢茉故意放松语调“看来您格外爱虎。”

    “此虎非彼虎。”沈老师傅温和地笑了笑,叹息。

    兴许是很久没跟人诉说了,沈老师傅动动嘴唇,便打开话匣子“照片中的是我儿子,十几岁离家参军,便再也没回来,生死不知。没确切消息,我总觉着他还好好活着。”

    谢茉抿唇,不知从何安慰。

    沈老师傅并不需要谁安慰,这些年什么情况他都假设过,理智上讲儿子在世的可能极小,但心里仍有一簇萤火般的希望。

    他伸手捧起最旧的老虎木雕,说他生下来就壮实,他娘便给他起小名大虎,我就雕了这木雕给他玩耍,你瞧左耳朵还被他咬掉尖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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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后,他每过生辰,我便赠他长大一岁的木雕老虎。”顿了顿,他补充,“直到他离家那年。”

    说完,他立刻又说“我还雕刻了其他小玩意,要不要去看看”

    谢茉从善如流,跟沈老师傅来到堂屋的置物架前,认真听他讲诉特别木雕的来历故事,并不时插言请教一些雕刻技巧。

    两人聊得颇投契愉快。

    谁都没再提刚才话题。

    最后,沈老师傅给两人泡了一壶茶,端上一盘点心,开始轻言慢语地给谢茉的文章提建议。

    谢茉文笔虽好,但在一些语句上难免带出后世习惯,在沈老师傅看来,便是“差一点点浑然一体”。

    谢茉掏出塑料笔记本和钢笔,仔细记录。

    沈老师傅不愧能得私塾先生大赞,条条建议切中要害,每提一条建议,他还会给谢茉细细分说缘由,讲到个别用词,引经据典,谢茉钦佩万分,笔下不辍。

    听沈老师傅一席讲解,谢茉受益匪浅。

    谢茉起身时,忍不住给老人家鞠了一躬。

    沈老师傅连忙把谢茉扶起,连称“小友”,他的确把谢茉当做互通学习的小友,并非高屋建瓴的导师,因此在送谢茉出门时,他自然而然地打趣“这便是军区奖励的自行车了吧”

    谢茉面露讶然“您怎么知道”

    沈老师傅笑道“你这自行车可馋坏不少人,单位小姑娘早打听清楚了。”

    谢茉含笑不语。

    老人家通透,已猜到内里弯曲,笑道“你爱人会疼人。”

    顿了顿,他又说“配你还成。”

    谢茉润黑的眼眸中蓄满一眶澄澈的笑。

    跟沈老师傅挥手告别,谢茉一用力,脚蹬子带动齿轮转动,崭新的自行车轻易便窜出老远。

    到巷子口,谢茉刹车停下,回望,沈老师傅还站在门口朝这边张望,谢茉心头熨烫,扬起灿烂笑脸招手,旋即拐进另一条巷子。

    一边儿蹬车,谢茉一边儿暗自庆幸,她临出门前犹豫要不要给沈老师傅带些礼物,思量再三决定空手上门,沈老师傅一心赤诚帮忙,若她请教文章带东西,反看轻老人家,还显生分。

    谢茉感谢沈老师傅的帮助,但都在一个镇子上,常来常往的,往后再送也不迟。

    兴许是跟奶奶长大的缘故,谢茉很有老人缘,平素也爱跟老人聊天来往,听他们讲古,学习他们人生智慧。

    沈老师傅无疑是一位可敬可交的“老友”。

    谢茉为收获一个友人开心。

    谢茉刚才自家院门口停车,便闻见炖鸡的香味。

    她推开门,卫明诚就从堂屋出来,大步走过来,接过车把将车子推进院子。

    谢茉跟在他后头跨进院门,反身栓好门,问真香,炖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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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火炖着,再等一刻钟。”卫明诚停好自行车,去压水井边上给谢茉取了一盆清凉的井水。

    谢茉弯腰洗脸,冰冰凉凉的地下水带走一路灰尘和燥热,从卫明诚手里接过毛巾覆在脸上,深吸一口气,她又精神焕发了。

    她刚要说话,便听隔壁杨营长家传来一声男孩吼叫“我想吃肉”

    然后是断断续续的控诉“为什别人家,我怎么就不”

    没一会儿,便是孩子震天哭声。

    谢茉忍不住笑起来,对卫明诚说“你这鸡肉炖得太香了,把隔壁小孩馋哭了。”

    卫明诚挑眉提唇。

    谢茉问“待会儿要不要送隔壁一碗”

    她清楚,在村里谁家吃好东西会送相好人家一些,卫明诚在这里住了几年应该也懂这习俗。

    谁知,卫明诚黑眸一凝,似想到什么,唇线绷直,说“不必。”

    略一思忖,谢茉了悟,眉眼弯弯朝前垫了两步,踮脚探头在卫明诚唇上啄了啄。

    吃完这香哭隔壁孩子的一顿饭,谢茉坐在堂屋门口,小腿搭在卫明诚大腿上消食乘凉,心里念叨着刚刚的炖鸡,紧实咸香,用柴火灶大铁锅炖出来的鸡肉就是有一种独特的烟火香气。

    她还回味方才的肉香,边上的卫明诚已开始饱暖思淫欲,惦记上另一种肉了。

    他精壮的手臂一用力,把谢茉抄进怀里,垂首覆唇。

    谢茉一惊,须臾,放松回应。

    抽空错开唇舌,谢茉笑斥“别闹,现在可是白天。”

    卫明诚默认无声,只用一双幽邃如深潭的眸子向谢茉传递渴求。

    谢茉哂然一笑。

    她一个后世人岂能输给“老古董”。

    她伸臂勾住卫明诚脖颈,眼睛亮闪闪,挑衅般凑近卫明诚咬住他下唇。

    卫明诚浑身肌肉紧绷,呼吸停滞一息,倏而抱着谢茉站起身,大踏步进了卧室。

    天光大亮,两人细微表情一览无余。

    没一会儿,嘶哑的蝉鸣声里便掺入甜腻低吟,时断时续,时高时低。

    蝉鸣歇息数回,这沙哑吟哦才停止。

    云消雨歇,谢茉筋疲力尽,望着窗外苍穹出神地急促喘息,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忿忿不平瞪一眼益发精神抖擞容光焕发的男人,谢茉闭眼翻身,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待睡饱懒懒起床,看见镜子映照出她脖颈处的两处红痕,才意识到俩人闹得有多疯。

    “都怪你”谢茉向卫明诚控诉。

    卫明诚照单全收,任谢茉捶捶打打“怪我。”

    说着,他用手碰了碰后脖颈,那里有一道长长血痕,是谢茉意乱情迷之际指甲使力划下的。

    谢茉不动声色收回视线,穿上一件立领衬衫,扣子扣到最上一颗,总算勉强遮住。

    然而事实却证明,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久后,她就被闹了个大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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