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阖军区盛传卫明诚要带新媳妇一同回来,田红梅自也闻听了风声。

    因而她今天特意来家属区,不凑巧来晚一步,她到时卫明诚夫妻俩已进家门,连围观群众都散回家了。

    田红梅只好转去隔壁,向姑姑打听一二。

    见到姑姑时,她正脸色铁青坐在堂屋喝凉水压火气,听她问起卫明诚新媳妇长什么模样,当即“咣”地一声把茶杯砸桌上,翻着白眼没好气说“美,美得很,美得跟个天仙似的,咱们军区再找出第二个。”

    她初听还以为姑姑在说反话,一再确认后,才知道就是字面意思,卫明诚爱人长得非常漂亮。

    然后,姑姑忍不住撇嘴说了一遍卫明诚对小媳妇的爱护,最后又满口酸气揣测“说不定是故意做给外人看的,要不一个人的脾性咋能转变那么大呢。”

    田红梅倒觉得以卫明诚脾气秉性做不出装相这事,再说了,他装相的目的何在部队升迁靠功绩,又不看夫妻关系和睦与否,只要不闹到大面上,谁管你们夫妻吵不吵架。

    她姑姑嘀嘀咕咕骂了两句,忽又叹口气感慨说“要知道卫明诚这么会疼媳妇,外头传你和他谈对象那会儿,摁头也得让他应承娶了你。”

    田红梅瘪了瘪嘴反驳“人卫明诚不是对媳妇好,是对自己心上那人好。”

    这话一说完,额头就被她姑姑狠狠戳了一指头。

    田红梅朝后躲了躲,继续说“再说,强扭的瓜不甜,以我人才相貌还怕找不着对象干嘛在一棵树上吊死。现在再说回头话也没意思,人卫明诚都结婚了,甭惦记了。”

    田嫂子眉毛倒竖“我就说说罢了,又没想怎样,不然我成啥人了。再说,你好生生一黄花大闺女再跟他扯到一起,可是你吃亏。”

    “哼,他卫明诚虽好,但比他强的大有人在,你以后领个更好的回来,臊死那帮嘴臭眼瞎的。”

    谁实话,田红梅这些年还真没见过综合素质比卫明诚更好的男人。

    卫明诚长得体面,人有本事,是挂在领导嘴边的好苗子,听说他积攒的军功早够换一个团长了,但当时领导们觉得他年纪太轻,便有意压了压,年底要提拔一批干部,卫明诚位列名单头一个。二十四岁的团长,着眼全国也少有,太难得了。

    她也接触过其他男同志,可总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与卫明诚相比,多少逊色些,比方说,军衔高的,年龄也大,甚至都不是头婚,去了就要当人后妈;人年轻,家里背景深的,但长相本事都稀松;本事、长相、前程样样不如卫明诚的,这样的人最多。

    可卫明诚也不是全无缺陷的,他不解风情,像是块结了霜的硬木头,对她的主动示好全然无动于衷。

    她对卫明诚倒没执念,之所以想看看卫明诚爱人的模样,一部分出于不服气,不服气姑姑说卫明诚媳妇比她好看;一部分出于好奇,好奇究竟是谁能改造得了卫明诚这块木头;更多的那部分是怀揣惊疑不忿的心情,想弄明

    白她到底输给一个怎样的人。

    所以,等姑姑蒸好豆角包子,她便硬拿了六个端去隔壁敲门。

    门开前,田红梅还暗忖,姑姑说美成天仙,可姑姑以往还夸过她是小仙女呢,所以这天仙应是能和她打个平手。

    这也够漂亮了,毕竟她可是一路美到大,容貌上从未被碾压过。

    门缓缓从内拉开,看清门内人五官脸庞,田红梅瞠目结舌,非常惊愕。

    她没想到,卫明诚爱人竟真长得这般好看。

    乌油油的头发编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洋气麻花辫,皮肤白嫩嫩的,像刚剥了壳的鸡蛋,眼珠儿深黑灵动,透着剔透鲜活,弯眉一笑,衬得她身后晚霞都没了颜色。

    漂亮,且生动。

    这就是卫明诚爱人

    她最引以为傲的容貌,在人家面前不值一提。

    打破认知地呆愣半晌儿,田红梅凭本能做自我介绍。

    田红梅脸上表情微妙,震惊、错愕、挫败、恍惚颇让人玩味。

    谢茉不动声色扬了扬眉梢,问田红梅“田同志你是住附近的邻居”

    田红梅勉强回神,举了举手里的盘子说“隔壁杨营长爱人是我姑姑,我在咱们军区文工团跳舞,听说你们今天回来,应该不方便做饭,我姑姑就让我给你们送些吃食,豆角馅的素包子,别嫌弃。”

    不管内里怀了怎样心思,但人家好心送来包子,谢茉赶紧把人让进门,她不了解卫明诚和周围邻居关系如何,于是边回身关门,边唤了声卫明诚“明诚,隔壁杨营长家送了吃食来。”

    卫明诚在门口出现时,手里还提了一双女鞋,他把鞋子摆放到屋檐下的晾台上后,才踏进院子。

    田红梅懵了。

    卫明诚手里那双女鞋,深深地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的自尊。

    回忆起车上那段经历,田红梅就气不打一处来,她叭叭叭说了一长串,只换回来卫明诚一个冷淡的“嗯”,更过分的是,卫明诚扶完差点摔倒她后,转身就甩了甩手,这得是多嫌弃啊。

    而现在呢,他居然面不改色把一双有明显穿着痕迹,鞋帮子都沾了尘土的女鞋提手里。

    田红梅长得漂亮,从小到大由此得了不少便利,进入文工团成为舞台最中心后,更是备受追捧,向她示好的干部、战士不计其数,在卫明诚处吃瘪本就让她积攒了满肚子怨气,好在她理智尚在,会自我疏解,和姑姑聊天时还能冷静回怼,可隔壁院门一开,存着比较估量心思的她,先是在最自得的容貌上被比成渣,接着便亲见卫明诚是如何区别对待小媳妇和曾经的她的,一个如捧天上云,一个像踩地上泥,犹如横亘了一道天堑。

    听说是一回事,亲眼见是一回事,明白是一回事,控制住脾性又是另一回事,田红梅心态直接崩了。

    这会儿她一门心思要给卫明诚添堵。

    卫明诚洗了把手擦干,接过田红梅手里的盘子说“谢了。帮我跟嫂子也说声谢。”

    “卫大哥

    ,你太客气了,你跟我还说什么谢。”田红梅抬手撩了撩鬓边碎发,一脸感激,口气熟稔,“我上回脚伤,你伸手帮了我,我都还没亲口跟你道声谢呢。”

    卫明诚瞥了她一眼,眉目疏离,声音冷淡“停车捎带你的是李驾驶员,你去谢他吧。”

    田红梅面色一凝,又赶忙说“卫大哥,我说的是在医务室门口,我要摔倒,你救了我,不然我肯定伤上加伤,现在还得修养。”

    卫明诚说“当时,你正朝我摔。”

    说完,转身便去了厨房。

    田红梅面色尴尬到扭曲,他这话啥意思是察觉到什么了吗摔倒她的确不是故意的,但身子摇摇晃晃时,她选择倒向卫明诚所在方向。

    这就没法解释了。

    谢茉暗笑。

    这话里的内涵可太丰富了。

    不过,不管这位田红梅同志摔向卫明诚是有心还是无意,卫明诚都表明了立场,他伸手完全出于保全自身的目的,不需要她道谢。

    田红梅很快调整好情绪,眼神一闪,朝谢茉挪了一小步,踌躇片刻,半遮半掩问谢茉“嫂子,有个事不知道卫大哥有没有跟你说”

    谢茉饶有兴致勾唇,问“什么事”

    田红梅抿了抿唇,含混道“因为卫大哥帮了我那一回,就有碎嘴子造谣我和卫大哥谈对象”

    她掀起眼皮,精亮的眼珠暗窥谢茉神色。

    女人最了解女儿,一见田红梅神情,谢茉便看穿了她心思。

    因而,谢茉面上纹丝不动,唇角上弯的弧度甚至还深了两分。

    田红梅看不透谢茉想法,只得继续说道“这都是别人胡编乱造的,嫂子你可别信,我跟卫大哥清清白白,也就见面说会儿话罢了,真没谈过对象,他们纯属污蔑。”

    见谢茉不动如山,脸上不见丝毫不悦,还一直注视她,田红梅心里的狐疑越了越深,可还是硬着头皮说“我怕以后有那不安好心的人说到嫂子你跟前,你没提前了解情况,信了谣言,回家再跟卫大哥生气。”

    谢茉眼里笑意满溢,沾湿眉宇,漫延至喉舌,清笑出声。

    田红梅面露不解“嫂子”

    谢茉说“放心。我肯定不误会。”

    田红梅不信“哦”

    谢茉笑眯眯道“明诚喜欢进退有度,有自知之明的姑娘,不是你这一型的。”

    说罢,她又学着田红梅先前的模样,茶气四溢道“你别误会,我没说你不知进退,不讲礼数,没有自知之明的意思。”

    谢茉拍着田红梅肩膀,满眼真诚“你很好,真的特别好,知道我跟明诚刚到家,忙着打扫里里外外的卫生,分拣归置行李,上门来给我们送吃食,本来我们要去吃食堂的,还特别好心地告诉我这些旧闻,虽然我听着荒谬可笑,但就当干活间隙的消遣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

    田红梅却一时想不明白关壳在哪里。

    正巧卫

    明诚从厨房出来,把洗刷干净的盘子递给田红梅,连带出口赶人“我们还要忙,就不留你了。”

    田红梅脸色阵红阵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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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实在找不到待下去的理由,田红梅接过盘子,讪讪笑道“那行吧,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卫明诚却没再瞥一眼田红梅,只对谢茉说“锅里水快烧开了,壶里的水凉,你要喝的话,记得添些热水。”

    谢茉微微一笑,甜甜地回应“嗯嗯。”

    卫明诚看向谢茉,稍顿了一会儿,不见她动作,眉梢动了动,便又回了厨房。

    这一幕看得田红梅心口噎得慌,连说“我走了,你们忙。”

    谢茉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确认道“你是隔壁杨营长爱人的侄女,对么”

    田红梅不明所以点头。

    下一秒,谢茉莞儿一笑“那你刚才可都喊错了,明诚跟杨营长是同级别的战友,他也管你姑姑叫嫂子,你怎么能口口声声喊他卫大哥呢这不是差辈分了吗”

    田红梅羞窘得一脸潮红“我也在咱军区工作,我跟姑姑这边一直是各论各的。”

    谢茉意味不明的“哦”了一声,问田红梅“冒昧问一句你今年多大”

    “二十三。”田红梅回答的不情不愿。

    谢茉似笑非笑说“明诚今年也二十三,可他是腊月生日,应该比你小吧,按年龄算,你也是不能叫他卫大哥的。”

    “以后可别叫了,若是让旁人听见可就闹笑话了。”谢茉刻意放慢语速,着重咬重“笑话”两个字。

    田红梅面红耳赤。

    她其实清楚自己年纪比卫明诚稍大些,但以她对男人的了解,他们都喜欢当英雄,被崇拜,一声“哥”能让他们耳根子先软三分。在她心里,“哥”这个字,不关乎年龄,仅仅是她惯常使用的一个称呼。

    现在被人当面扒拉开,她只觉得整张面皮火辣辣的疼。

    谢茉瞧够了她狼狈情态,敛眸,一本正经说“既然怎么称呼都不得劲,不然就以同志俩字相称吧,不论职业年龄,大家都是革命好同志。”

    “我叫谢茉,你以后叫我谢同志就行,我也称呼你作田同志,至于我家明诚,你称呼卫同志或者卫营长都成,随你选。”

    同志可以是最亲密厚重的称呼,也可以是最疏离冷淡的称谓。

    什么“卫大哥”长,“卫大哥”短的,叫那么亲热干嘛,听着就刺耳,她不允许。

    首先就要从称呼上划清界限。

    谢茉说完,田红梅还愣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见状,谢茉微微一笑,故意道“田同志,我送你到门口。”

    一句话点醒了田红梅,她强笑着摆手道“嫂不用,不用,我自己走就可以,你忙去吧。”

    谢茉还是把人送至院门口,站在门内笑吟吟告别“那你慢走,我就不再送了。”

    田红梅看向谢茉,这个一直温言细语的小媳妇坦然地回视过来,

    那眼神似笑非笑,好似看穿了所有一般。

    先动了心眼的田红梅心中一虚,不由地错开眼。

    “嘭”

    院门关上,田红梅紧绷的神经不由地松了松。

    走出去两步,情不自禁地回头望去,黑色双扇木门,并无甚稀奇之处,田红梅却盯着它发起了呆。

    这会儿,田红梅脑海里正将谢茉先后说过的来回咀嚼咂摸,再把她自己代入谢茉的身份立场,须臾恍然大悟,怪到她当时便觉不对劲,那些话细品之下,句句都在骂她。

    骂她不知礼数、不知进退,没有自知之明,下面一段话还点名了原因,人夫妻俩刚到家,忙得脚不沾地,她就上门找不自在,净说些没谱荒谬的话,人家可不就把她乐子消遣了。

    想清楚各种内情,田红梅面色堪比旁边菜畦里的茄子,又紫又涨。

    同时,她内心也暗自警醒,这卫明诚爱人浑身软刺,当真不好招惹。

    狠狠盯了黑门两眼,田红梅咬咬牙走了。

    小院这边,谢茉听着田红梅深一脚浅一脚地脚步声渐渐失去声息,转身回了院子。

    谢茉踱步到厨房门口,抱臂斜倚着门框,看着站在灶台前的卫明诚,手持一把铝制水瓢,一瓢瓢把铁锅里的沸水灌入暖水瓶。

    谢茉故意用甜腻腻的嗓音,拖长音调朝卫明诚说卫大哥,你辛苦了。20”

    卫明诚侧眸看她一眼,低笑道“还是我家明诚听着更顺耳。”

    谢茉哼唧唧。

    看来,刚才她和田红梅的对话,都被这个男人一字不漏地听去了。

    “卫大哥,你难道不想听人家唤你哥哥吗”谢茉不放过他。

    卫明诚停手反问“我想听你喊,你愿意喊吗”

    一双黑眸沉甸甸的,径直压进谢茉眼窝。

    谢茉不大自然地移开视线,稍顿了顿,又倏地转回来,故作睥睨之态,轻哼两声“美得你”

    卫明诚敛回眼眸,把暖水瓶木塞塞上,说“杨营长人不错。我们关系挺好。”

    谢茉明白,卫明诚这是在解释他为什么接了田红梅送来的包子。

    “嗯。”谢茉颔首表示理解。

    说实在的,卫明诚方才的表现她很满意。

    虽然她以前没谈过恋爱,但可见过不少,不分关系、不顾身份的怜香惜玉就是渣男行径。

    有对象了,还跟其他异性拉拉扯扯,黏黏糊糊那更是要打入地狱。

    卫明诚受欢迎显而易见的事,可她做不出时刻严防死守的姿态,那样会让她变得神经、敏感、多疑,到最后把自己弄得丑陋不堪,面目可憎。

    所以,她希望卫明诚自觉。

    而他刚才疏离冷淡的态度,干净利索的表态,都符合她预期。

    谢茉拍板定调子“以后再碰见诸如田红梅、李红梅、赵红梅等等梅花,你照着刚才行事就成。”

    卫明诚笑应。

    忖了忖,他又说

    “那这包子我便不吃了,待会我去食堂打饭。

    自觉得过分了。

    谢茉失笑吃,干嘛不吃,你看的不是杨营长情面么。”

    卫明诚说“只吃包子会不会太单调了,我去食堂再打两个菜吧。”

    谢茉拒绝“不用。”

    俩人便在厨房,就着热水用六个包子草草地对付了一顿。

    包子皮薄馅多,挺符合谢茉胃口,但在这个年代却不是个褒义词,尤其现在是夏季,正是吃豆角的季节,外皮用的面粉比豆角精贵得多,且素馅不顶饱,少活动活动消化完了。

    味道也不大好,盐倒是放足了,可豆角的青皮气格外重。

    谢茉倒不挑食,包子大小跟卫明诚拳头差不离,她吃了一个半,剩下的都给了卫明诚。

    吃过饭,两人又热火朝天收拾起房子,暮色时分,终于完工,谢茉搬了把椅子放在小院当中,一屁股瘫坐上去,欣赏落日最后一丝余晖。

    卫明诚端给她一杯温水,问“现在要去洗澡吗”

    谢茉眼神一凝,摆手“你先去吧,我再歇会。”

    卫明诚拿了换洗衣物进了西厢房,不一会儿便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

    谢茉不自在地动了动耳朵,哼起了歌。

    那“哗啦啦”的声响却不见消减,反似在她脑海留下刻印,徘徊回响,更可恶的是它还诱发了种种不可描述的联想画面

    谢茉干脆搬了椅子进屋,脸颊热气刚褪,罪魁祸首正携着一身潮气热力逆光踏入屋里。

    男人宽肩背挺,高大匀称,一半在浓影里,一半在暖光中。

    他眉目平和,却因额头滑至眉心眼角的水珠,无端多了几分引人入胜的性感。

    谢茉不自觉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说“我、我要去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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