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掳走人鱼皇帝A之后 > 第175章 爱会赋予人形体
    金井剿匪事件告一段落,以40亿天价赎金告终。

    诺思看着打过来的账目,心里美滋滋,这还是番茄国第一次赚到大笔外汇——卖俘虏,真是笔好生意哇。这次多亏有鸟鸟坐阵,出面谈判,否则也不会赢这么大。

    诺思赞叹:“这把好强,拿捏了敌方心理,把谈判专家都给弄没辙了。你是没看到,后来那个‘好狂’专家走的时候,脸有多臭。”白翎随意道:“还行,我也是现学现卖。”“我才不信。”诺思兴致勃勃, “你这完全就是经验丰富的样子啊,超稳。是不是在军校里学的”

    白翎无奈一笑,不置可否。

    鲜少人知道,他没有上过军校。他入伍时间早,相当于特招生,是直接进军团接受训练的。

    然而军团里职能细分,他这个兵种基本只教一件事,那就是如何成为“人形兵器”。

    他之后的人生倒是把这一点贯彻到极致,无论他到哪,都是团队里一把好用的刀。人们会夸他凶猛善战,但从没有人说他运筹敏捷。

    刀只用浴血攻击,不用坐下谈判。

    固定的思维模式,使前世的白司令忽略一点:战争是实现政治目的的工具和手段。脱离或违背的政治目的的战争,只是一场野蛮的杀戮而已。

    军事力量的强大,永远是为了上谈判桌威慑敌人而准备的。

    再骁勇善战的将军,不会将胜利转化成实际的土地,资源,权力等利益,都等于白瞎。等于瘸腿的巨人——跑不远的。

    白翎前世摔过一个大跟头,就是在谈判失误上摔的。

    所以这辈子复盘之后,他对那群军部高官的虚伪和善变,还是有几分把握的。翌日,诺思匆匆忙忙赶过来,一脸愤慨。白翎鲜少见他脸色这么难看,扫一眼就猜到又出事了。

    诺思刚坐下就冷笑:“我说那只金雕怎么给钱那么痛快,原来在后面等着我们呢。”“怎么了

    “他向星际盟提交诉状,要告我们敲诈勒索!”

    说着,诺思重重叹气: “也是怪我,业务能力不熟悉,不知道星际盟有国际公约,规定战胜国必须提供已方的土地损毁,军械破损,人民死亡等证据来获取相应赔偿。像我们那种空口要赔偿,在星际盟看来,

    就是恶意诈骗。这下可好,钱已经到账,我们有理也说不清了。”

    想到这里,他自责不已。身为团队里的文官,他理应排查漏洞,避免踩坑的。白翎消化完消息,却不责怪他,反倒说:

    “我们第一次建国,经验不足踩到坑很正常。”

    “没想到那个金雕长得浓眉大眼,背地里也这么阴险。气死我了,那40亿到手还没焙热,就得送回去。”

    诺思一想到帝国军部正因为阴了他们一把而痛快大笑,就气得咬牙切齿。难道真要忍下勒索的罪名,向帝国军部低头吗当然不行。

    在白司令这里,吃到嘴里的鸽子,就没有再吐出去的道理。只是要怎么正大光明合情合理地把这笔钱揣进口袋里嘛……他指节点了点桌面,转念掠过几个想法。白翎抬起灰眸,胜券在握:

    “放心,这40亿,绝对跑不了。”

    金雕能稳坐帝国元帅之位,在各大军事门阀贵族之间周旋数年,他当然不是吃素的。所以刚把儿子安全带回首都星,他就脱下皮手套,指指桌台,着人去向星际盟告状。下属来报告:“元帅阁下,星际盟已经收到消息,经过委员会投票,责令白翎归还这笔天价赔偿,否则就制裁他们。”

    金雕倒了半杯加冰的威士忌,边品边淡笑:

    “一个19岁的小孩,跟我狮子大开口,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本事吞下去。”

    下属跟着嘲讽道: “怪只怪他们太蠢,当久了土匪,没什么文化,连国与国之间赔款的规则都不清楚。”

    金雕语调平稳,话说得却揶揄: “小年轻可能没什么见识,对钱没概念,不知道40亿的赔款至少对应半个星球那么庞大的战役。”

    下属十分看不起地说:“就是,要真任白翎那群人瞎闹,还要星际公约干什么。插个旗子就敢建国,当是小孩过家家吗敢要钱,有本事去打联邦要回失地去。”正说着,有人慌里慌张扶着帽子跑过来,敬礼:

    “报告元帅阁下,白翎说他不还钱,他要留着打仗。”金雕掀起眼皮,毫无情绪: “打什么仗。”“说是要打……打联邦,要收回我们丢掉的那三颗星球。”金雕暴怒而起,一拳头砸在桌面,凹下去一整块木头:“混账!一群土匪海盗要收复失地,这是要打军部的脸吗”两个下属浑身一抖,连忙低目垂眼,脊背颤颤得不敢动。

    刚才还放话的下属,现在更是冷汗都下来了,偷瞄着元帅漆黑的脸色,连忙找补道:

    “这,这肯定是那小屁孩乱吹牛通,这些天,他一直守在野星,怎么可能去打仗,我们大家可都看到了。”

    金雕面色稍霁: “也是,他们那种弹丸小国,除了一艘星间母舰拿得出手,其余都是些落伍的破烂,想打,拿什么打不过是叫嚣两下,想从我这找回点面子。”

    他心里如此预料,觉得把野星和白翎的实力都拿捏得八九不离十。于是双方接触再次磋商的时候,金雕的态度不免得轻慢一些:

    “白司令,你们不想吐出钱,我可以理解。如果态度摆端正些,我方不介意给你们留两亿三亿的,当做金井这些天在野星的住宿费。”

    “至于其余的大话,就不必说了。”

    诺思也在线上,听到这番发言,没生气反而笑了出来: “大话原来元帅阁下觉得我们在吹牛啊。”

    金雕缓慢地陈述: “没有看不起诸位的意思,只是就

    事论事而已。”

    “好一个就事论事。”

    闻言,众人一齐看向虚拟画面的右方。旁边坐着一直沉默的白司令,忽然领首微笑出声,“既然如此,我也不妨就事论事一下。”

    说着,他推开椅子站起身,转身的瞬间,切出画面是一副广阔的4维漂浮地图。

    那副地图放映设备的黑箱子上,还印着航队的编号,明眼人一看就喊出了声: “这不是‘暴风号’的军用地图吗居然也被你们拿去了,强盗!”白翎面带微笑: “做强盗,也好过惠卖爷田的不心疼的废物好。”

    “你……!”

    一句话堵得在场军部高官们胸口闷疼,差点没吐出一口老血。

    ……连暴君凯德都不敢指着他们的鼻子骂“废物”!

    金雕试图掌控场面,斥责道: “白司令,你这样公开侮辱军部,还像是要谈合作的样子吗”

    白翎面无表情,斜眸下瞥,扫了眼桌上放置的终端,一则最终确定的消息闯入了他的屏幕。他一字一句在心里读完,拧了一把满是汗的手心,悄悄为远方的伙伴松了口气,这边抬起头,直接对金雕说:“我不谈了。你们已经没有筹码跟我谈了。”

    “什么”金雕皱眉,“白司令,请你搞清楚,这是国家级军事磋商,不是儿戏!”

    白翎歪了歪头,直接将战报投放在墙上,用一则确定,肯定,且无可争议的胜利消息,回答了他们:

    【报最高长官白司令!今日14点07分,已拿下最后一块高地,确认对“桥头星”全星完成胜利攻占!】

    全世界,没有比这更硬的筹码了。

    他们已经拿下了第一场胜利。

    “啵”,极其轻微的一声,心神震荡还未从消息中反应过来的众人,直愣愣地看着白翎咬开了电子记号笔的笔盖。他侧过身,擦掉金井曾经在桥头星打下的“x”,用鲜红无比的笔头,重新画上了个一个坚定有力的“√”。

    这是帝国流浪在外的土地的回归。

    更是赤裸裸地当面打了帝国军部全员的脸,指着鼻子告诉他们:你们帝国不敢打的仗,我打!你们帝国不敢扛的责任,我扛!你们帝国不肯兑现的承诺,我兑现!

    金雕眼角肌肉紧绷抽搐,感觉一股热辣辣的耻意冲上脸颊。他先前还揶揄对方是个空架子,现在就被蹬鼻子上脸,被一份新鲜滚热的战报,甩在了脸上。军部五年没夺回来的地,被迫卖给敌人。现在被一群土匪强盗给抢回来了!

    耻辱!这是耻辱啊!

    下属还想挣扎,指着白翎冷笑:“你搞这些有什么用,就事论事,我们今天是来谈赔偿的,跟你爱花钱打仗,有个屁关系”诺思都快气笑了,帮帝国打了联邦机械军一顿,出了口恶气,他们完全不觉得高兴,反而全程嚷着“不关我事”,拼命撇清关系。

    一支军队,可以装备烂,人员弱,但绝对不能失了魂。

    否则,就会像面前这些帝国军部高官一样,自私自利,臭不可闻。

    “当然有关系。”白翎并不着急,直接放出一段视频材料,“你们难道忘了最开始招募公会的机甲佣兵团,要他们这群平民去边境送死,就是为了代替有编制有后台的正规军,不是吗”白翎声线一冷,连带着眸底也起了冰霜:

    “然而你们贪污腐败,非但强迫征兵,甚至连他们出征的补助和抚恤金都一并吞下,这笔账,我还没跟你们算!”

    “要真算起来,捅到星际盟那里,恐怕你们花40亿也压不下这么大的丑闻!”

    他双手撑在桌上,身体前倾,气势威压犹如一头蓄势待发即将冲出屏幕咬烂人脖颈的豹子。

    那些个平日里靠张跋扈惯了的军官,全都下意识朝后一靠,面露惶恐。他们忘记了这是虚拟画面,害怕白司令下一秒就扑过来,把他们撕咬得稀巴碎。

    这,这……如果丑闻爆出去,他们就再也没脸尸位素餐吃空饷了。那他们的别墅,游艇,海外度假酒店,可就没法再继续享受了。众人各怀鬼胎,开始劝起了金雕:“元帅大人,您看这事弄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是不是……”

    “主要是事情关乎军部的名营。”

    “为了军部的团结,说什么也不能让这样的消息传出去啊。”

    金雕面如寒霜,他还不知道这群人的想法,只要涉及到一点他们的利益,门阀贵族们推卸责任比谁都快。然而,那40亿是自己垫付的,如果要不回来,他就得欠剑鱼大公一大笔人情,之后又必须得听命对方,为他做事。他这个元帅,最后当得居然如傀假一般,被各方势力钳制。

    可是他已经住在这条贼船上,无论如何也下不去。

    最终,他沉默了许久,额头冒起一根青筋,压着嗓音沉沉说: “好……那笔钱,我就不追究了。”

    白翎微笑着和他隔空握手: “期待下次合作。”

    下次,还想有下次不光军官们气得脑充血,金雕也差点咬碎了牙齿。

    可事到如今,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金雕回到办公室,不再喝酒,而是吩咐人泡了一杯茶来。他慢慢地抿,想以此冲淡嗓子里的血味。

    下属站在旁边,欲言又止:“大人,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难道真要任他那么嚣张”

    一杯茶喝到底,金雕面色僵冷,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

    他拿起会议报告看了一眼,又甩到桌面上,说:

    “把这件事透露给联邦。”

    “……您这是要”

    “联邦不会坐视不理的。”

    下属暗自咋舌,想说那到底是咱们的星球,这样把白翎卖给联邦,会不会有点通敌卖国的意思可想想自己只是个普通事务官,便把话吞了回去,换成一句:

    “遭命!

    ”

    40亿保住了,白翎毫不犹豫把这笔钱投入到前线,化为子弹和枪炮,成为己方士兵的物资保障。只不过这笔钱看似庞大,放在星际战场上也不够烧一个月的。

    普通人对战争有多少钱可能都没概念。一个亿星币的火力,要是全地图覆盖打得激烈点,几个小时就没了。而且若是内部贪污,外援的钱往往还无法到位,大头都会被扣下,发到士兵手里的也只有几排机甲装填弹。所以管控军费很重要。

    前世的革命军团队里,采购军械的任务是由副指挥做的,白翎定期查问,但细致的做账,并不是他来负责。白翎曾怀疑过他们是否贪污,但没有证据。

    这辈子,白翎说什么都要找个靠谱的人来管采购。但目前为止,他还没想到合适的人选,便自己先兼职干着。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法,白翎把这第一批经费,全部砸进了自家的军械厂“戈尔贡”。负责来接洽的还是乌利尔:“公司那边说,一般是先给50定金,交付后再付尾款。但您身份特殊,之前皇叔嘱咐的,您可以不用付钱。”

    白翎当时在擦枪,随口: “听他放屁。”

    乌利尔: “……”

    白翎转回头,扯了扯唇角, “我虽然没学过会计,但也不是不识数的。说是不用付钱,回头做账还不是从他账户里扣,否则还不得把公司玩崩了啊。”最后背过身继续擦枪,“就听我的,全款,一次性支付。当然,自家产业,成本价是一定要给我的。”

    三言两语就拿了主意。

    乌利尔回去时简直痛哭流涕,全款到账,上哪找这么明事理的客户啊,还得是自己人。

    要是这种单子,能多来一些就好了。比如,以战养战什么的……

    这么一来,或许哪天真能把老牌厂商戈尔贡彻底盘活,打败联邦的私有军械厂,重新占据星际第一的宝座。

    当然,想象归想象,现实……好像也不是不行

    乌利尔听说,白翎明日就将动身,奔赴第二星球战场。

    攻下第一颗星球的胜利讯息还捂着,因为联邦目前只知道桥头星的通讯被切断,尚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翎想要趁着这点时间,尽快打开第二战场,赶在联邦主军反应过来之前,再拿下几次胜利。

    虽然不会做半场开香槟的傻事,有了好消息,白翎还是想分享给重要的人。

    比如告诉上将。

    又比如,和某条鱼分享。

    是夜,微风吹起乳白色薄纱窗帘,窗子没有关,微凉的空气糅着楼下的喧闹声流淌进来。

    白翎蹲在地上整理物品。他半夜就得走,时间不等人。

    收到床头时,目光不经意掠过那束小茉莉,不禁嘴角弧度都软了软。他在酒店住了一个多月,偶尔累到日期混乱,醒来之后都分不清今天明天。但往日新鲜更换的花朵,从来没有一天缺席。好似他在意他,从没有一天松懈。

    此时正是晚上九点,楼下餐厅最后一道甜点已撤,有人提议要跳舞,音乐便适时跳出了扬声器。

    白翎想到今天的胜利,也轻轻地哼着歌,隐秘地庆祝着。

    只可惜,他的舞伴儿不在这,否则两人关起门来,疯得跳舞做爱喝一夜酒,也是一段好时光。

    把衣服叠成小方块,再卷起来,接着拿起下一件,丝涓温润的布料差点顺着掌心涓到地上。他抓住了它,盯着那件不属于自己却又长期被自己占有的睡袍看了两眼,忽然愉快决定:也不是不能跳。

    当然,需要一些准备步骤:把腹部的精神力隔绝束缚带解下,专门找一间带摄像头的客厅,锁紧门。

    过程精密,严谨,打开监控的开关等着某种非人生物过来。那种期许又紧张的心情,仿佛在进行一场电子祭祀。

    白翎把那件黑色睡袍挂在了衣架上,又抱住了衣架。他抬起头,与摄像头对视一眼。我的舞伴不在这儿,我用衣架子跳庆祝舞。

    用镜头做你的眼睛,用风吹鼓起的袍子做你的躯体。我想与你分享胜利的喜悦,你在场与否,都不重要。爱会赋予人形体。

    在逸散的代码指令碎片里,一道数据侵入进来,对这间屋子的电子设备进行了逐行刷新。

    它默默注视着这一切。从天花板自上而下的视角,能看见浅白色的发旋,它的宝贝从床边转到了门口,又从桌边转到窗前,混乱且轻快的脚步,踩遍每一块地板。胜利的鹰,他的羽毛在夜色里发光。

    它不禁想象,早前的早前,在前世的漫长军旅时光里,那位生活时常磕磕绊绊的白司令,会不会也有这样偶尔放松的时刻。

    但它不得而知

    实际上,它前世的记忆有限,一年来只断断续续想起一些碎片,几乎凑不成片段,这或许是一种后遗症。可它执着地回想:我应该听过他的名号,那位“白司令”……我缠绵病榻时,一定听过他的声讯。在哪里呢……与此同时,观察室的水下浮动起令人不安的动静。

    深夜里值班的小医生脑袋一点一点地瞌睡,时不时半睁开眼睛,皆昏欲睡地瞄一眼屏幕。

    光标闪动了下。

    “嗯”小医生揉揉眼睛,以为自己得了飞蚊症。

    光标在屏幕无人操控地移动,点开播放器,以每秒一首的速度迅速切歌。切换的音符太迅速,组成一系列诡异跳跃的调子。“喂……!啥玩意,怎么回事,这破电脑坏了”小医生拧着眉毛,抓着鼠标拍了拍。

    光标瞬间下拉,飞过近千首歌。

    小医生突然被那不正常的控制吓醒,他牙齿根开始打颤, “不会吧……是它!”他又惊又恐惧,害怕地不住恳求, “求您了,别附身我啊啊啊。 “

    慌乱中,小医生瞥见了歌

    单的名录,【电子八音盒合集】,正要叫,那宛如被鬼魂控制般的下拉切歌,却突然暂停了。光标停在一行目录上。

    小医生凑近过去,读出它奇怪的名字……

    《冰淇淋广播》指的是战争决战前夕的最后警告通知,一般只发生在首都沦陷时。它是一道电子拾音器的八音盒声,音色欢快优美,像极了驶入小镇的冰淇淋车会放的音乐,故因此得名。

    但它的使用场合却称不上优美。

    当冰淇淋广播悠扬的小调在首都星上空响起时,革命军的舰队正从厚厚的云层穿出来,如回归的鸟般一头扎进大气层。在它下面,有人欢呼,有人害怕,有人抱起孩子就冲向地下避难所。为防恐慌,政府便放出极具人道的舒缓式警报声,让避难所的人们保持冷静。

    郁沉并没有机会去避难所。他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去。

    断断续续沉睡了好几年,某天醒来时,他发现后背发达的脊柱神经已经和床边的仪器长在一起。

    机器人管家说: “主人,你像一棵树。”

    一棵老树,一棵在死前拼命伸长根系,想要逃出这间破旧宫殿的树。

    粗壮密布的神经线逐渐和整个宫殿的电线纠缠在一起,天花板都被拱烂了。流着血的神经管垂下来,宛如阴暗腐败森林里的植物藤。

    机器人: “每个人走进来都会被吓死。”

    他缓喘着问: “那你呢”

    机器人: “我不是人,我只会被您的神经线入侵到宕机。”

    宕机还是好的,至少还能重启。总好过那些医疗仪器,每次郁沉想接入它们的信号跑出去,它们都会砰得一声响,被烧到冒烟。

    别人要死了,会器官衰竭。

    他要死了,会变成怪物。

    机器人问: “您期待变成怪物吗”

    他说:“不做怪物,又能做什么。我已经在他人口中做了很多年怪物,应该轻车熟路。”他便放任自己不断向坏的方面“进化”。

    怪物不需要那么多无用的器官。长久的黑暗,让他适应了缺少眼睛的生活,习惯了不使用手脚。脸部,肺部,尾巴,泄殖器官,通通都不需要,只有脑子还在动,只需要精神网络。

    他隐约看得到“进化”的尽头——终有一天,他会舍弃掉无用的肉体器官,淬化成一整套神经网,就好像医学院里的人体神经标本,失去所有的骨骼与血肉,化为一张细密的血红色大网,和服务器网络的电线

    长在一起。

    到时候,他想去哪,就去哪。

    机器人说:“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您快解脱了。”

    确实,对他这样的怪物而言,死不掉,反而是一件坏事。因为无能的时光太多了,他病痛缠身地躺在那里,除了放任自己腐烂,什么也做不了。他无法站起来打理花草,只能听着花房枯败,玻璃破碎,深秋的寒风一个劲儿从破洞里灌进来。他曾经心爱的古董摆在各种复杂的医疗维生器械旁边,无人欣赏。地上布满掉落的碎墙皮,就算是幽灵船,也比这里明净。

    周围很黑

    灯泡坏了十来年。他不想开灯,也没有亮灯的必要。

    屋里也没有人说话,寂静到机器人都觉得渗人。或许是它害怕房间的沉默会永久持续下去,某一天,机器人打开了广播。

    在那个年代,广播电台早已寥寥无几。就算有,它的受众也仅限于夜间工作的司机和机甲驾驶员。广播内容贫乏,毫无创新,大多数时间都是al声在照本宣读白天发生的新闻。郁沉就是从那里认识了“鸟司令”。人们叫他, “白色疯隼”。

    也是从那一天,他恍然得知,一群奴隶,土匪,强盗组成的三流军队,正一点点从边境往首都前进。“他们夺回了失地,主人。”机器人会捡关键内容,给他重复。

    “……”

    “他们打了公爵一顿,六个中的其中一个,你知道的,那个歪鼻子公爵。”

    ”……”

    “他们踏上了一个新的星球,离我们更近了一点。”

    昏暗的光线下,眼皮缓缓睁开,无神的绿眼珠转动一下,“……他们是谁”机器人回答: “是您的孩子们。”

    我的孩子们,也好……就让帝国这个庞然大物,死在他们手里好了。机器人说: “但他们憎恨贵族,等他们打上首都星那天,可能会杀掉我们。”郁沉点头: “那样更好。”死得其所。

    自此之后,长生种人鱼的生命河畔,多了一盏小小的时钟。时光不再难熬到无穷无尽,他有了一个可以期待的死亡节点——那就是首都星沦陷那一天,《冰淇淋广播》响起之时。

    为了等待那天,人鱼会在清醒时成夜成夜收听广播。

    也正是从那时,他发现,原来听战报也是收集种子一样,是会令人上瘾的。

    广播:“白司令的军队今日攻占了科莫港口……”

    人鱼眸底微光,有着微不可查的向往: “我年轻时候也去过那个地方。那里有个著名的巧克力油条的小店,不知道还在不在,或许鸟司令也能尝到它。”

    广播:“白司令突破包围,持续进攻军方大本营。”

    又进一步。

    人鱼听得心潮澎湃,当晚辗转反侧,整夜失眠。

    他那颗腐朽发烂的心脏不知怎么了,好似慢慢活了过来,挣扎着,为鸟的每一次振翅而跳动。有时候听得心绪滚烫,他会忍不住拉开床头,急切翻找一只笔,在许久不用的本子上写着灵光一闪的计划,自言自语:

    “要是这样的话,说不定会赢得更漂亮。只要改几个小点就可以了。”

    复盘再复盘。

    他身在腐朽的宫殿里,灵魂却仿佛随着电波飘到了远方。他开始做一些混乱零散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个普通

    人,戴着头盔和海洋族出行必备的水壶,加入那支队伍。他梦见鸟司令,一个脾气有些急躁但本性不坏的中年人。他替对方管账,对方送了两根尾羽给他。

    是只好鸟。

    还梦到星辰大海,激动漂航,他像是第一次出行的青年那样,晚饭后按耐不住性子,用力弹着船舱里的旧钢琴,给他们的歌声伴奏。可醒来后,他躺在冰冷湿透的床上,心底空虚如荒漠。

    好似突然从嘈杂热烈的现场,被送回寒冷死寂的坟墓。这里没有赴汤蹈火,英勇无畏,只有他这具僵硬的半尸体。在他身边的床桌上,广播沙沙作响,声音从耳膜骨传导至脑干,在天灵盖引起一小股震颤:

    ”白司令,你好,作为记者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革命失败了,你会后悔吗”

    沙哑的声音,仿佛声带被剪碎过:“我不后悔。”

    “为什么

    “因为我的一生应当如此度过。这些事,这些为了自由送死的事……总要有人去做。”

    总要有人去做。

    他年轻时也有这样的想法。

    有那么一刻,他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个平民,能混在人群里大声呼应对方。而不是这个虚弱的怪物先皇。

    胸腔闷着一口气,他扯着吊针,急切想要坐起来证明些什么,却身体不稳一下子摔下床。鱼尾巴重重磕在地上,雀蓝鳞片掉下来,成了昏暗房间里唯一的微光。

    砖块在他身下裂成蜘蛛纹。

    之后小机器人在扫除时,在床底发现了几片鳞片。纯血人鱼的鳞片很贵重,它按照惯例问:

    “需要存起来吗”

    他却嘶哑地说: “不用。丢了吧。”

    又过了三个月,一月底凛冬正盛,《冰激凌广播》在首都星上空响起时,冬季的云层厚得堪比棉被。政府先是宣布进入最后紧急状态,又用了一周宣布投降。他们与革命军,正式进入谈判阶段。

    机器人趴在落地窗前,用30倍镜望去:“旗帜!他们在广场上竖起了旗帜。破破烂烂的,满是洞和血。”

    人鱼动了动耳鳍,问: “什么样的旗帜”

    “和老帝国的一样,只是改了颜色,改成番茄的颜色。”

    郁沉顺着它的形容想象了下,很贴切。他不禁笑了一笑,那笑容在他脸上残存许久: “好热烈的颜色,比我的好。”

    机器人: “鸟司令确实很好。他攻占一块地方,怕民众没有食物,就空投面包。”

    “什么样的面包”

    “全麦面包,主人。既能砸死敌人,又能喂饱儿童。”

    郁沉由衷道: “我真想认识他。”

    那样的声音,是带着钦慕的。

    机器人有些讶异,这还是多年来主人第二次表现出交朋友的愿望。第一次,是他的网友[指北灯],只不过因为主人情况恶化,他们已经很久没下过棋了。而[指北灯似乎也很忙,他与主人月余才会彼此打个招呼,问一问近况如何。

    交往止于礼节,彼此总是礼貌而淡淡的。

    机器人一向赞成主人交朋友,便提议: “或许我可以撮合您和白司令认识。比如,黑入他的终端,让您和他聊聊天。”郁沉疲倦地靠着枕头,言辞拒绝:“还是不了。英雄,不该和我这样的人扯上关系。”但机器人说,您别忘了,我们是旧势力的贵族,等他们占领皇宫塔的那一天,白司令就会出现在我们家门口,掳走您。

    这本是一句涉及危险的提醒。郁沉听了这句话,精神却渐渐好了起来。他想,一个废弃皇帝最好的结局,莫过于被新生力量掳走,物尽其用。

    隔天,机器人滑进卧室时吓了一跳。它看到主人站了起来,脚步踉跄带喘地走到柜子前,摩挲着自己的几样老物件。

    人鱼告诉它: “我该打包东西了。”

    机器人重复: “您想被抓走了。”

    主仆一起有条不紊地工作。从仓库找出满是灰尘的行李箱,擦一擦,放在地上。

    先装了几件半新不旧的换洗衣服,价值无所谓,穿着舒适最好。

    又挑了一盆最好养的花。因为他不确定自己会被掳去哪儿,如果去野星,可能没法时常给花浇水。

    他还压了压衣服堆,挤出空间,把自己最爱的陶瓷小盐罐子塞进去。

    最后拿出之前准备的“投名状”——写了满满一本子,内容涉及到“如何处置我”, “如何用我进行宣传”,“如何正确无污染地填埋我的尸体”等等。就是不知道字迹工不工整。

    毕竟他是个老瞎子,可能会写串行,希望鸟司令能看得明白。

    收拾期间,他们会聊些有的没的。“我听说他们会善待俘虏。”“是的,主人。”

    “你说他们允许我在监牢里养花吗”“我们可以和他们商量。”

    “或许可以多谈一些条件。我这里有一些珠宝,古董,手表,给他们,都换成面包。”

    机器人逐一记录下来,继续问: “还有其他的吗”人鱼想了想,不抱希望地说: “我还想要一间朝阳的牢房。”“我会这么跟他们礼貌申请的。”“朝阳的牢房,床单我自己带,还要一个水桶,我得冲洗尾巴。”

    之后,人鱼站在落满灰尘的浴室里,匆匆打理自己的头发。剃掉胡渣,剪掉乱发,切掉背后增生的神经,将鳞片上的血污擦洗得干干净净。现在,他又焕然一新了。

    人鱼换上最好的一套西装,问他的管家: “看起来怎么样”“很体面,”机器人真诚回答, “和四十年前一样体面。”束手就擒,等着鹰来。

    然而意外总是会在希望乍现时横插一脚。革命军显然不太擅长谈判。

    强盗,土匪和奴隶组成的团队,打仗或许响当当,但一坐上谈判桌就各行其是,统一

    不了意见。他们缺少一个强有力的目标和方针,目光也稍显短浅。几番场内场外谈下来,革命军的底牌已经被摸清楚,接下来,就是帝国谈判专家话术老练的糊弄与离间。

    暴君说: “管理国家并不是简单的事。今天你们推翻我,明天也有人推翻你们。不如拿些金银财产,好好回家休养生息。”

    团队里很大一部分人动心了。他们早就厌倦了南征北战的生活,只想回去。这是最简单粗暴的离间,但对付这群平民,最有效。

    人鱼听完前因后果,只想扼腕。如果他能在那个团队里发挥作用,就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慈不掌兵,早应该把这些人踢出去的。鸟司令太仁慈了,他应该冷酷一些,像自己年轻时一样,把权力牢牢握在手心。后面的消息一则坏过一则,机器人汇报: “当局出尔反尔,给了他们钱,又在半途埋伏杀了他们。”

    “鸟司令被出卖了,他的副指挥为了军部承诺的官职,把他卖给暴君。他被送上了军事法庭的审判席。”

    民族英雄,沦为甲级战犯。

    北风依旧呼啸,许多不愿低头的革命军为了避免被抓捕折磨,选择开枪自尽。

    广播依旧是al的照本宣读: “广场上的旗帜降下来了,一切都结束了……它诞生于人类最伟大的理想,承担着人类最恶毒的诅咒,衰亡于人类最卑劣的欲望。”

    人一旦活得太久,就会有些固执在身上。人鱼这种非人的东西也一样。他坚信,在窗口放上花盆,里面会长出鸟。为此,他还撒了许多鸟粮在里面。

    身体好一些的时候,人鱼就爬起来,用手指摸空空的花盆,里面的粮食少了一些,也变湿润了。

    机器人赶过来阻止: “请您关上窗,下雨了,粮食会湿的。”

    人鱼置若罔闻。他待在原地迟缓地想了很久,终于迈开步子,慢吞吞走去工具房。

    他的尾巴上烂了一大块,所以小腿胫骨相应的位置也破了个洞。但只要穿上熨烫平整的西裤,谁也发现不了。

    只是会走得慢一些。

    工具房里满是灰尘味,人鱼在里面待了很久,做了一个遮盖的板子。他有些年没出来活动,手指早已不太灵活,不能像以前一样熟练。

    他给花盆装上了小置子,留了口,方便小鸟钻进去。

    小机器人并不懂他这种引诱流浪猫一样的行为究竟出自什么感情。它只知道,花园里大部分植物都死光了,只剩下暖房里几盆玫瑰花。到了二月中旬,最后一波冰雹凶狠地砸下来。这一次,鸟粮有了遮盖,没再被淋湿。

    人鱼把苍白的手指塞进去摸索,粮食没有少。

    “为什么没少……”

    小机器人不忍心地说: “请别再放了,没有鸟来的。”

    “为什么

    “因为没有鸟能飞这么高,高到您在的地方。”

    “没有吗”

    “或许只有鹰可以。但它们都住在森林里,不会来城市筑巢。”人鱼艰难回想了一下,确认道: “城市里也有鹰的,你记错了。”

    “有的,有游隼,可是它……”小机器人没能说完,它看到人鱼忽然低下头,憔悴的眼底闪过一丝情绪化的悲凉。结局,他们已经知晓。隼坠落了。天空广阔,没有鹰来。

    然而过了一阵,他们打听到一则消息,那只隼没有死,而是被当局扣住,如果想要弄他出来,需要缴纳高达400亿的保释金——这几乎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数字,任何一个脑袋正常的人都不会付出这么一大笔金

    钱,去救一个如今已毫无价值且病痛缠身的老鸟。

    当局挂出这个金额,单纯是为了作秀,想要虚伪地表示:瞧,我们不是没给他活命的机会,是他自己不争气,没有追随者愿意出这笔钱。可谁也没想到,真有人疯到买了白翎的命。

    人鱼坐在椅子上,夕阳的余烬染亮他的金发,他侧转脸问:“400亿。我还有多少财产”“您的产业已经凋零得差不多了。”连年战乱,让他的产业大幅度缩水,破产的破产,炸毁的炸毁。

    人鱼轻轻吐字:

    “去吧。“

    简短的命令,还是那么不容置疑,连思考犹豫的余地都不留。

    他们找了一个信得过的中间人,拿着那400亿赎出了隼。他们把隼往偏远地区一放,像对不幸被人类捕获的猛离进行野放那样,反复嘱咐:“快飞吧,走得越远越好。”

    结果没过多久,那只隼就悄悄回到了首都星。

    人鱼很不理解,他听着中间人的汇报,焦虑地质问:

    “都已经走了,为什么又回来”

    中间人解释道: “他的窝在这。”

    人鱼怔了怔,心底似乎钝痛。

    缱绻坚韧的鸟,他知道他的窝在哪,就算受尽苦难,还是会顺着迁徙的路线执着跨过千山万水,回到巢穴。

    即使这巢穴早已满目疮痍,无法为他遮风挡雨。

    鹰还是回来了。

    当晚,终端“叮咚”响了声。郁沉收到了一条久违的网友问候,礼貌温和,一如既往的点到为止。

    [指北灯]:d先生,春天来了。

    这时,小机器人打开了窗户,风席卷着草叶发芽的特殊生味,吹到幽深的卧室里。坐在椅子上的怪物深深呼吸,胸脯轻微起伏,仿佛在他腐烂如土壤的胸腔里,也重新长出了一抹芽。原来难熬的冬天已经过去,又是一个春天了。

    再活一年罢……

    于是,这两个互不相识的人,因为彼此蝴蝶效应一般的举动,又苟活了两三年。

    直至相逢与殉情。

    观察室里,一双深绿色眼睛倏然睁开。与此同时,监控后的小医生因为突然飙高的数值而跳了起来,他结结巴巴喊:

    “卓医生!君,君主醒了!”

    老卓本来在

    打盹,听到喊声一个赳趄扑到监控台上,一看数值表兑换估算,头皮一麻:

    “坏了!这不是正常苏醒该有的数值,君主的精神系统开到了50,难道他——”

    小医生满脸惶恐地替他把话说下去,小心翼翼: “它进化了……”

    两人带着仿生人保镖全副武装地冲到母舰。走道漆黑,用红外灯一打,地板上荧光亮起潮湿的脚印,证明人鱼刚走过这条路不久。

    它爬出来了。

    战战兢兢地走上楼,明明新风系统早就关闭,面前洞开的门却好像在不断渗出凉风。

    强撑抵抗着不安的感觉,他们像踏进怪物的老巢,第一次不打招呼地走进君主居住的楼层。转弯,手电筒的光弧照到门框,厨房里有动静……!

    背后渗着冷汗,缓缓靠近。

    随着电筒上移,视野里出现一双苍白发灰的脚踝,接着是修长强健的腿,弧度有劲的腰,再上面……一只手扒开冰箱门,从架子上拿起一副陈旧的木质棋盘。它缓缓转过头,眼眸森黑没有虹膜,冰冷诡异让人想起还未完全适应人类身体的恶魔。

    恐惧爬上老卓的脊背。他下意识想跑,但求生欲让他硬着头皮鞠躬,声音在对方无形的压迫下发抖:

    “君主,您安好吗”

    “我很好。”低磁共振的声音,在寂静漆黑的小厨房里,有种旁白插入般的不协调感。“……我们观测到您的数值超出临界点。您有哪里不适吗”“完全没有。”

    不仅没有,还舒适得超脱感官限制。它一觉醒来回味了许久,把那种感觉在喉咙间过了好多遍,好舒服。

    那是不论多高级的物理,化学,或生理刺激,都无法给予的极致满足。

    老卓打着寒颤,感觉全身毛孔发凉。他看着那条人鱼表情平静沉溺,似乎在回嚼着某种极致美味的食物。

    可他确信,自己今天没给它喂过肉。

    它是靠什么满足胃口的

    人鱼摩挲着手里的棋盘,垂眸凝视上面的手画格子,眼底晦沉而亲昵,英雄,帝国的英雄……无数次相逢不相识,换来一次对视。手电筒灯光散射,窗玻璃反照出一片晕光,他侧眸从中审视自己,裸着的上身不够体面,但血肉充足。

    你的爱,赋予我形体。

    我回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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