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梁知秋。
在晏乐的回忆里,与这个熟悉的名字相匹配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和师姐递与他手中的祈愿牌。
“晏乐,你推演一遍。”
光线昏暗的殿堂里,他攥着凉津津的手心,师姐的声音正好从身侧传来。
他伸手接过,没有多余思考,凝神起念,腾空起卦。
散着淡蓝光晕的命盘在空中悠然慢转,他垂下眼帘,眸光在木牌上的刻字上来回轻扫。
“陈知秋”
恍然,他不自觉喃喃诵出声,紧接着便是一声叹息。
连他都能看出“红颜薄命”的命盘,其命盘之主所拥有的,该是多坎坷的一生。
再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是在祝神庙的石梯下。
彼时,梵祝初尝香火,精致五官已然褪去稚气,一袭白袍随风翻飞,亭亭立在他面前。
开口问:“晏乐,我有自己的神庙了,是不是可以救人了?”
他怔在原地,讶然于他话中的“神庙”,皱眉思索了良久,好半天才反问道:“救谁呀?”
梵祝答:“救知秋。”
晏乐犹记得,从与梵祝初见伊始,他向他道出的所有疑问的终点,总围绕着“知秋”二字。
好像他生来就是为了她,明明是流浪神,同生死相关的标尺却全系于她一人之身。
甚至没有缘由,和他降生世间一样,皆出于一种本该如此的信念。
所以他从没将这音调相同的两个字联合到一处过。
但比起“梵祝”这个神尊以名讳亲赐的姓名,晏乐印象最深刻的,实则是眼前刚走出洞窟,停留在生死柱前的少女的名字。
她身上罩着的长衫并不合身,白晃晃的,隔远了看,只觉是一个飘摇的光团。没有目的,也寻不到方向。
于是周遭空无,漆黑一片。
唯有环绕她身侧的清风,送来一阵流萤白雪,在此间亮起了星点微光。
梵祝就站在那道光影的背后,扑呼飘散的风钻过他的胸口,粘连血丝织就成一张密网。
透明、轻巧,与他趔趄颤巍的身型那般易碎,甚至兜不住一片残雪。
却仍是义无反顾地探入无底渊谷,笼着处于漩涡中心的一叶小舟,靠了岸。
也就是在那一刻,晏乐忽然明白梵祝寻了这么多年,寻的究竟是何物——
传言,生灵的魂识剥离肉身的刹那,会没入一片广袤无垠的荒芜空地。
此间无风无光,静谧沉寂,正中立着两根通天石柱,以绝对的黑白切割,透不出一丝杂色。
如善如恶。
如生如灭。
创世真神舍弃了整个世间,但由念而生的流浪神没有。
祝神在世人魂识的必经之路上,铺就出另一个分岔口,让他们行至尽头便能瞧见一扇屹立着的大门,一扇向生之门。
它隐匿于俗世中,却无法被世人所见。
唯独肉身死亡后的魂体,仰赖于他的悲悯心,才得以在轮回之门下赎清自己的生前罪孽,重又新生。
——而梵祝寻的,便是这个“重又新生”,一个可以从头来过的选择机会。
然,流浪神对生的执念,实则来自世人妄想长生不老的欲念的延展。
千百年来,上到统世帝王,下到民间百姓,无一不在寻找永生之法。
所以当世人望见轮回之门时,他们遵循本能,毫不犹豫地奔向右,迈向了生。
除了陈知秋。
在一片纯白的化境中,她手握玄金命簿,迈向了漆黑无光的另一端——
迈向了世间传闻,一旦踏入便永无再生可能的地狱。
晏乐回过神来,他与梵祝相隔的距离并不远。
细细打量的目光在他的五官扫视而过,他遥遥地凝望着他,觉得无论是从前抑或现在,他身上始终蒙着一层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像是清晨在山谷间浮动的薄雾,月夜明灭的星点。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惊觉,那层萦绕于梵祝周身的朦胧薄雾,他也曾在神尊身上见到过——
他赐予梵祝名讳时,被结煞法术中伤时,以及那日他亲手将金铃交与他手中时
原来分明的黑白间,还有另一种色彩,消除了一切二元对立观念的灰。
但向生之门的开启,从不依托于献祭。
哪怕是长出一颗心的真神,也只能以别的方式。
比如,奉献。
比如,救赎。
可无论何种方式,说穿了,仍是以命换命。
神明的命,便是那颗千锤百炼修来的心。
呼啸风声穿透空荡荡的胸口,梵祝静默地迎着这阵清风,无力四肢生出无数细密的凉意。
浑身轻颤,眸光却始终是坚定的。
他凝望着风的来处,看着它载着那一团忽明忽暗的光团,轻柔地环过了向生之门。
一圈。
两圈。
三圈。
他在心底暗自计数,直到第七圈,围绕在光团周遭的赤红焰火才被逐一熄灭。
“呼”
梵祝紧随其中的眸光,恢复成了澄澈的水墨色。
良久,他轻吐出一口气,低声呢喃。
“知秋,我终于救了你。”
梵祝临世之初,四周是一片烟雾缭绕的红光。
他脚尖点地的瞬间,心底蓦然生出了一股信念——“我要救她。”
于是在那场炽烈燃烧的大火中,他躬下腰背,将蜷缩墙角的知秋抱在了怀中,烧灼痛感自他瘦弱的后背隔绝。
他抬手,试图抹平她紧蹙的眉间时,却被另一股热浪烫得猛撤了一步。
而后十年,他守在四周惨白的房间里,分清了善恶,也知晓了她从不睁眼的原因。
方下定决心,积攒神力。
直到他手握长剑,对着祝神的金身像劈斩而下,才终是幡然醒悟:
他需要救的,从来都不是放了那场大火的陈知秋。
而是被生世业火炙烤着的,陈知秋的灵魂。
如今,他终是救了她。
在梵祝眼里,她也终于结束了这段轮回——
通天锁链、望不到尽头的石柱,向生之门为梁知秋而开。
她宛若一片柔薄的纸片,轻盈地抽离开了这段人生。
因果相续的灵魂永不断灭,才更显得肉身的死亡是一场必要的仪式。
它身为一个载体,会溃烂、会腐朽。
旨在于茫茫大海中,化身一艘木筏,将灵魂送入彼岸。
而上岸之后,人人都需舍弃它。
所谓生死轮转,对灵魂来说,不过是一场较深刻的变化。
梁知秋也不例外。
只是肉身虽亡故,但她知道自己的灵魂终会寻找新的栖息之所。
就像陈知秋寻到了梁知秋,梵祝寻到了她。
意识尚未完全消散时,她透过无边无界的微光,望见了一抹飘摇的赤红。
她认出了默然静立的身影,认出他是那个说会救她生生世世的神明。
同样的,也认出了他心口处细密的织网,是从无底渊谷中接住她的载体。
梁知秋不明白梵祝执意将她送上彼岸的原因,但她知道,她与梵祝的缘分,就到此处了。
“法尚应舍。”
——他只是渡她过河的舟,是她上岸后,必然舍弃的一部分
眼睫轻颤一瞬,一阵凉意自手心渗出。
那股生冷的痛感混杂着滚烫烈焰,从她周身碾压而过,蓦然,她想起自己的掌心穿透了他的胸口。
褪去肉身后,她可以转生,可以寻找新的栖息之所。
但梵祝不一样。
他是流浪神,由她一念而生,也仅以魂体存世。
若说唯一能与世间产生联系的,便只有那颗心了。
“呵一颗心”
梁知秋无力地呵笑出一声气音,指节发白地掌心攥紧。
一颗心,一颗被她亲手挖出的心,坠下地底,融化了地狱冻结的冰层。
他又重新变回无心的流浪神,变成游离世间的魂体。
也许,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头顶微光渐亮,她被捧进了一处光晕笼罩的隧洞中。
梁知秋的眸光从梵祝胸口硕大的血窟窿望过去,转而再次落回他五官清冷的脸上。
冷冽的雪雾气扑至鼻息,宛若一双无形的手,抚过她周身烫意。
那双始终望着她,从不曾看向别处的清澈眼眸停留在她身上时,总是意念垂直。
平平展展的像一张白纸,无边无垠。
没有也许。
她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心中思绪将落,萦绕在梁知秋周身的烧灼感被尽数熄灭,身体内外皆只余下了阵阵沁凉。
仿若寂寂无闻的落雪,同新生一起降临。
凛冬已至,万物终结伊始,也是新生伊始。
梁知秋化作飘摇的光团,转入了向生之门后,弥漫此间的光影随之消散。
晏乐回过神,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自己刚从一场战争中挣脱出来。
旋即他四处张望,低垂的眸光细细打量了身体一圈方才发现,一切终结后,他竟毫发无伤。
那一刻,晏乐恍然惊觉,他曾在内心暗自认为,神尊与池炎之间正义与邪恶的斗争,定会落得个玉石俱焚、两败俱伤的下场。
却不曾想,爱是不战而亡。
甚至势均力敌,也没有血肉淋漓,没有永坠地狱。
只是一场无声奉献,而后,人间潮汐照常升起。
“梵祝——”
怔愣片刻,他恍然转头朝旁侧的梵祝看去,只是漆黑一片的暗影里,再没能寻见他素白轻飘的衣袍。
在光影消失的刹那,梵祝不知被一股从何而生的力量推出了荒地。
他垂着头,盯着自己不自觉迈向一处地方的脚。
零星嘈杂声自他耳畔掠过,他想起自己无意间去往祝神庙的那天,下山时走的也是这条灰青色的石砖路。
周遭一切都不再能吸引他的注意,恍然一瞬,他甚至觉得自己是走在回知秋病房的路上。
她还躺在四面惨白的房间里,唇畔挂着一抹淡笑。
只是这样的瞬息太过短暂,一眨眼,她最后消散的画面再次从脑中环绕而过。
梵祝就这样走着,路过熟悉的一切。
却没能和晏乐道别,未曾知晓他拿着神尊交与他的白玉命牌回到祝神庙后,抱着芷听师姐大哭了一场。
也未曾知晓只剩了一魄的卜卜,因为那群她曾从供台解救出来的小流浪神阿鱼、小兔——
硬闯了紫雲观,将供奉着她木牌的香火摧毁,而后如愿散灭。
即将化作四散的光粒前,卜卜叹了口气,又满是无奈地笑了。
她想,起码在团结一致这方面,她做的比归黎哥哥好。
只是他们为了她硬闯道观,便等同自投罗网。
比起被遗忘苟活、流浪神自降世起便有的求生本能,此刻,他们终于懂得了“为爱奉献”的善。
梵祝一路走,直到闯入了一片浑白的冬雪天。
他站在菩提古树的荫翳下,一抬眸,遥遥地望见一个朝他走来的身影,鹤骨松姿。
“梵祝。”
蓦然,耳畔传来一声轻柔呼唤。
他仰头,不自觉伸手,掌心暖意攀附,晃神间,他已握紧他的手,迈入了这片霜雪天。
素白袍角拂过他低敛的眼尾,他望着他的背影,仿若看到了自己。
再次回转神,他已在一处巨石下站定。
冥冥之中似有某种牵引,他抬起手,手掌紧贴向石身。
白光闪动,某个瞬息,他从其中窥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梵祝唇畔嗫嚅,良久,才终是唤出了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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