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飞流雪,漫溢过池炎全身。
涌动的极寒之下,他颤声出口的话音变得含混不清。
加之他刻意压低的声线,像是在高空中搭建起了一个透明的通道——
一个只有他与祝神能交流的空间。
几番僵持,他终于抛出了自己最后筹码,以这样窝囊的方式。
树底下的修士没能听见,倒在他怀中被挖心的流浪神也没能听见。
与他脑中所遐想的,揭开掩盖真相的幕布的场景,天差地别。
池炎犹记得,自坠入地狱,第一秒钟到第一千年。
他被禁锢于漆黑的无边溶洞,唯一支撑着他活下去的,是他每日都在期盼的画面——
在被世人遗忘的角落,他守住了一方净土,开辟出涌动的岩浆,暖意盎然盛放。
此间无风,没有无法退去的寒意,但却能吹散他们之间的隔阂。
因为他制造了一个传说,一个有关“地狱”的传说。所以没有人类敢靠近,更没有能离间他们的“正义”修士靠近。
传闻,肉身陨灭后,灵魂便将陷入永世轮回的世人,皆需钻入一道漫长的隧洞,伴着厚重暗夜前行。
照见尽头虚渺的微光轻晃时,他们睁开眼,会望见眼前立着两根无穷尽的石刻圆柱。
石砖冰冷,却肃穆庄严。
攀附其上的淡然辉光,轻巧地隔绝开了两个世界——
它们无生无灭,与天地并存。
承载死亡,又迎接新生。
“左边的,是命,是永得乐土,永通天界。”
“右边的,是数,是随运流转,永堕地狱。”
两句警示之言,镌刻于世人手中玄色金边的生死簿上。
而书写字迹,同如沐春光下的蓝底金匾如出一辙。
池炎第一次看见陈知秋手中的生死簿时,眸光落于那一撇一捺,瞬息间,他回到了替他隔绝了风雪的盛夏。
他站在绵长石梯前,仰面而望,拂过眼角的素白袍袖,淡然地透出了三个字——
祝神庙
那一刻,他望着陈知秋脸上从容不迫的神色,知晓了一件事。
他会来。
只因,它们皆出自于,怜悯众生的祝神之手。
他偏爱众生,肉身消亡已是他对他们最大限度的惩罚。
所以他建造轮回石柱,只为告诫世人,无论他们生前所作何等罪孽,皆可尽数在此一笔勾销。
事簿上清楚地记载着,他们只需选择,甚至无需忏悔,便可走到左边石柱,绕行三圈后,永得乐土。
但许是连祝神自己都没想到,这世间,竟有摒弃所有希冀,坚定地迈向右,入了地狱之门的世人。
池炎也没想到。
与陈知秋的初见,他望着洞窟尽头飘来的一缕雪光,误以为是他。
千年,他在这里总共等到了两个人,一个是陈知秋,另一个,是寻她的梵祝。
但真正的绝望,是从那本她故意掉落的生死簿开始的。
池炎曾想过无数次,倘若,他没有翻开那本生死簿,故事的走向应当从还是自己幻想中的那样吧——
他仍是整日翘首以盼,就这样等着,然后终于等到了他。
那时的他,一定有了和他同样的遭遇,也总算能明白他最后说的那句:“祝神,我有没有说过,别软弱,别重蹈覆辙,”
而后,他会被世人遗忘、抛弃,拆掉他群山下高筑的庙宇。
其余神庙的修士集结,启用阵法封山,像当初将他送入十八层地底时一样,也将他永远的封入地狱。
盛夏时节,清风拂过,连绵起伏的山岗,香炉里盛满的香灰飘散。
曾经承载了无数人祈愿的香灰、苦难的香灰,在此刻,统统归于风中。
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而是陪在他身边,永远轻声唤他的
他会穿过巨岩垒叠的洞口,一袭皎若明月的白袍飘然,坚定地迈步行至他身边。
满眼悲恸地望着他,一如初见时那般,带有余温的宽厚掌心抚过他内心荒芜。
于是,又一年春生,草长莺飞。
他会走向他,轻轻地揽过他,温柔地告诉他:“别担心。”
也许还会再加上一句,“好久不见,等很久了吧。”
回忆犹如汹涌潮水,朝他奔赴而来,他守着,盼着,没能等到他。
如今他站在他面前,他来了,但却是为了离开。
此前诸多想象,终结于此。
他常听世人说爱,一种从心而生的爱。
可惜,他是无心的流浪神,他不懂爱,也没有爱,只有恨,无尽绵长的恨。
直到认识了梁知秋,他从她的眼中同样看见了恨,那样立决的色彩,他太熟悉。
她同样恨,恨梵祝,但某一瞬间,池炎忽然惊觉,原来恨也是爱。
恨不是爱的反面,恨是爱的另一面。
因为爱,才会恨。
倘若他不曾爱过他,万般恨意又从何而来?
说是想听见他的悔意,原是想听见他的爱意。
可是,都过去了。
池炎冷笑了声,不再执着的此刻,他没能看清他,只看清了自己。
看见一种绝望的情绪,脚尖不自觉向后倒退,忽撞见了一滩滚烫的液体,他侧眸,看见了身后的梁知秋。
她视线朝下,停在他只剩一丁点知觉的脚踝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是同类,是知晓彼此困锢于何物的同伴。
他们误入歧途,走上的是一条别人眼中的不归路。
但他累了,千年之间,一次次的渴盼,一次次的努力,最终得不到一句回应。
池炎眸光偏转,恍然,便见的谷底下被冰封的岩浆。
它们曾是他的全部希冀,可现今,亮如明镜的冰面上,池炎看见了自己的脸。
丑恶的期盼的脸。
一瞬间,流窜周身的寒意更甚。
右手掌心怦然跳动的血红之物,是他抵抗寒冷唯一的方式。
池炎默下眼帘,就那样寂静地盯看了几秒时间,旋即他手腕忽转,撑开的手臂轻巧地往旁侧一抛。
挺直坠落的细微风声,伴随着映刻于他眸中浮动的赤红,愈来愈远。
“咚——”
它砸向厚实冰层的刹那间,漫长死寂宛若一块薄透的玻璃,被轻轻叩响。
须臾,就听“轰——”地一声巨响,连着一阵剧烈摇晃的震感,冰层猛然碎裂。
像是一块滚烫烙铁,坠入了冷却的冰窟。
于此,方才厚实的冰面,被瞬间拓出了一颗完整的心的形状。
紧接着,绵长不绝的“咔呲”声朝四周急速扩散,岩壁旁山石滚落,轰鸣不断。
鲜红之物从手中坠落后,池炎便觉有一个圆环穿过了自己。
覆于他脚面的薄霜猛然增厚,沿着脚踝一路攀升,直至将他整个人都覆盖住了。
但他停留在谷底的眸光,仍是望见了最后一帧画面——
一颗心,绕附着一簇烈焰,它体积轻巧,在他掌心时甚至感受不到一丝重量。
可偏巧就是这颗在他眼中如此普通之物,竟能融化祝神所砌的冰层。
冰层下的岩浆重新翻涌,却无论如何也吞噬不了它,只是将它高高拱起,在澎湃浪涌中,平静地怦然而动。
九尺岩浆,是池炎用恨意积攒了千年的溶液。
池炎觉得,这世间唯一能使它冷却的唯有祝神的霜雪。
不曾想,梵祝的执念远远凌驾于他之上。
那,你又是为何呢?
池炎心里想着,感到冰霜攀至腰间的同时,他朝前方偏转了视线。
“祝神,你不是真神,你得了世人的香火,渡得了他们,渡不了我,更渡不了和你同为流浪神的他”
渡不了你赐他名讳、舍命相护的梵祝。
冷霜延伸至脖颈,最后一句话梗在池炎喉间未能出口,等到话音落地时,仅余下了一声短暂地呜咽。
“轰——”
猛然,在他闭上眼的刹那间,一阵山石碎裂的巨响穿云而过。
支撑起岩壁的碎石掉坠向岩浆,迅速溶解,整个空谷的晃动加剧。
世间万般色彩、景象,自池炎的眸中缓缓消散。
巨岩轰然坍塌的伊始,总是无声的。和他的失望一样。
起初,探清树底下的蓝衣修士并非是他时,不可否认,他有些失望。
直到他出现,他知道这已是最后一面。
所以,他拼尽最后的气力,拖延了这么长的时间,只是为了留下他。
他已经孤独地捱过了一千年,不愿散灭以后还要长久地孤苦一人。
“你悲悯众生,救赎散灭的流浪神,可到头来呢?你自欺欺人太久,恐怕早将流浪神的本性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为了引你入局,的确耗尽了我的心力,但倘若没有你一念之差救下的流浪神,少了重要的一环,我又如何顺理成章的骗到你呢?”
“祝神,同我一起,清醒地沉沦吧。不知午夜梦回的时刻,你会不会想起世间的光景呢?会不会想起那时的我呢”
“会不会想到自己,最终会落得个被背叛的下场呢”
意识清醒的最后时刻,池炎喃喃出了憋积于心的句句叹息。
恍然间,他又看到了那张脸,那双没有一丝犹豫便朝他伸来的掌心。
“池炎。”
“别担心。”
“池炎。”
“别再执迷不悟。”
困苦一生,散灭之时,他能忆起的唯有初见时、离开时的这两句。
算了,一千年难捱,只是我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现在,我已经得到了,一万年,一千万年又如何呢?不过是流失的时间。
我不怕了。
就,不和你一起了。
池炎心中思绪落地,他坦然地扯了扯唇角,始终紧攥作拳的左手掌心朝前方掷去了一个物体。
金光闪闪抛物线划过巨石滚落的山谷。
便听“叮——”地一声长鸣,一道圆形的屏障竖在了祝神四周。
薄薄的眼皮金光一闪而过,池炎知道他已然无事了。
有了这道屏障,今日之后,他还是那个万人朝拜,高高在上的神明。
旋即,一阵紧促下坠的重力后,池炎只觉身子一轻,遥遥地向远方飘去。
意识不再聚拢于眉心,只是无尽的扩散。
恍然,漂浮身侧的云端,探出了一阵暖意。
绕过他,圈住他,将他稳稳地拥在怀里。
飘散的意识渐渐回归,他眉心挑了一瞬,迷蒙睁眼时,他看见了那双眼。
看见自己,被包裹进了一个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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