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祝站起身，绕到知秋背后跪地而坐。
他凝着一层薄霜的指尖，悄然地环过她的侧脸。
动作轻柔地撩起她散落的乌青发丝，尽数拢于掌心。
梵祝敛眉垂眸，头顶的层叠枝叶晃动。
错落光晕如星点的烛光，在少女根根发丝间，明明灭灭。
知秋略垂着头，耳鬓几缕发丝从梵祝僵硬的指缝中滑走。
一股寒意停于耳侧，她眉头跳动了一瞬。
眼珠朝旁转了转，便见两根灰白的指尖捻着那缕细发，又拢到了脑后。
她微顿片刻，目光投向捧于双膝上的莹亮水珠。
它在她的掌心上静静翻滚，倒映着树隙间永不坠落的日光，跟随它细微地上下浮动，像极了一阵怦然的脉搏。
知秋盯着它看了许久，蓦然，那玻璃般透明的镜中，忽映出了梵祝的半张脸。
却不知，是因他的神色本就淡然，还是因覆着那层冷霜。
他整个人似乎都笼罩于一团白雾中，不住地往外散发着寒意。
“梵…祝……”
知秋唇角微动，不自觉地轻唤了声。
就见他垂落的眼睫顿了半晌，旋即抬眼望了过来。
梵祝的眼眸，是一滩晕不开的浓墨，却又亮的如一潭池中清水。
只需一眼，她便能望透到底。
而当她停留片刻，就会发现真正掩藏在水底之下的，实则是一簇灼灼燃烧的烈焰。
体积虽小，却属三昧真火。
可焚尽世间所有污浊之气，焚尽世间人类无尽的欲念。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撞，瞬息间，知秋仿若掉进了一池深潭，每一粒毛孔都缀了冰，浑身沁凉刺骨。
又忽感坠入了一团炽焰之中，将她层层包裹，无力逃跑。
她挣扎了良久，终是醒转神，抬眼回望水镜中的身影，低声喃喃道：“梵祝，你从…火中来。”
“知秋？”
脑后丝丝的牵引感顿消，耳畔传来梵祝略显沙哑的嗓音。
她没有回应他的困惑，抬头，直直望向他的眼眸，再度开口唤他的姓名，“梵祝。”
“你是真神。”
知秋缓缓默下眼帘，浑身绷紧，声线因体温，陡然变得冰冷，“你的心——”
“长在正中间。”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的落地，她猛地向后转身，双手往上微微一抛，一颗置于掌中的水灵珠，便毫不犹豫地灌入了梵祝的胸口。
再重来一次，他仍是——
站在原地，没有躲避。
刹那间，四面涌出无数道蜿蜒流淌的乌黑液体。
清凉湖泊、极地冰川，身侧的一切都在下沉、消解，却没有发出一丝轰鸣。
……
晏乐的肩膀搭着卜卜，他刚巧从水道上迈出最后一步，抵达了冷雾重重的岸边。
却连他也没能察觉，身后两侧高筑的冰墙正在无声坍塌。
他上了岸，还未来得及寻梵祝和师姐的身影，余光就撇见卜卜拖在冰湖里的裙摆，此刻竟燃起了一小撮火苗。
他惊叫一声，慌忙提起早被冻麻木的脚踩了下去。
极寒与极炽相碰，若非他命硬，此刻早已被冻成冰、焚成烬了。
“你这流浪神真是奇得很，我被冻的瑟瑟发抖，你竟能起火！”
卜卜掀了掀眼皮，掠过这聒噪修士的身影，朝不远处的迷雾中望去。
如今她东倒西歪，连站直的力气都没了的身体，倒是比她先一步感应到她的灵力。
她手掌摁住晏乐的右肩，一个借力撑直了身，摇摇晃晃地就往那团雾里走。
“喂！我刚可是又救了你一命！你不道谢就罢了，闷头就跑是怎么个意思啊！”
“……”
晏乐瞅着那一瘸一拐的身影，双手叉腰气了好一会儿。
靠北！！！
眼瞅着她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手一甩，三两步追了上去。
反正他这辈子，就是个被女人欺负的命。
就算是个被挖空的傀儡皮，也敢在他面前作威作福。
其实卜卜这股往前冲的劲儿，全凭了她身体的本能。
归根结底她都是个流浪神，想常存于世的劣根性是自降世起就有的。
更别说此刻那团迷雾里，有着世间流浪神一生都渴求之物……
卜卜一头栽入冷雾中，晏乐在后头喘着粗气追赶。
在幻境待得久了，他耗损的体力也在逐渐增多。
好不容易紧随其后迈入这烟雾缭绕的地方，口鼻忽涌来一股强烈的闷呛气息。
“咳咳…咳咳咳——”
他猛咳了好几声，见那红衣白裙的身影竟毫无反应，仍是一个劲儿地往前冲。
忘恩负义……
他暗骂一句，瞧着四周白蒙蒙的一片，又不敢停留，只好用袖口死命地摁住口鼻，追了上去。
晏乐这一捂嘴，卜卜只觉耳根子清净了许多，可现下的难题成了她没有气力抬起的手臂。
毕竟她并未丧失五感，何况这股强烈的焦化气息，随着她越发前进的步伐，愈加浓烈。
“呼呼呼——”
蓦然，不知何方卷了阵疾风，卜卜与晏乐同时停住了脚。
两人眼前萦绕的烟雾终于散了几分，遥遥地，露出了两个身影。
“梵祝！”
风止，略后一步的晏乐率先迈出了脚。
拢共三步的距离，他走到一半儿的时候，余光里四周苍茫无垠的白顿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赤红。
犹如炽焰燃烧的最顶端，连着梵祝的一袭白袍都被溅得血淋淋的。
诶？
他向前摆动的双臂慢了下来，心下困惑时耳畔忽响起一阵“吱嘎——”摩擦的锈音。
那声响细碎、且绵长，忽近忽远。
近时，扑来一阵热流，远时，又袭来一股寒潮。
这番特别的景象，眼前正对他的梵祝没有任何反应。
而站在他旁侧，背对着他的一个长发少女，竟也是一动不动。
他一时间只觉是自己生了幻觉，又加快了脚下步伐。
又搞什么幺蛾子？
晏乐疑惑地蹙起眉，刚走到梵祝跟前，一股巨大地热浪忽直扑而来。
他身形一晃，蹿到梵祝背后，探头就嚷：“你又——”
憋闷已久的困惑未出口，他的目光就被钉在了正前方——
那个发出“吱嘎”声响的……
秋千？？？
火铸的两条铁链一路向上，望不到尽头。
不过尺宽的木板中央，倚着个慵懒的身影。
他一双长腿交叠，银白长发如瀑，随意地散着膝上，引得他一袭红袍的艳色都淡了几分。
“那是谁啊？”
晏乐张着嘴，满脸错愕，木木地问出一句话来。
虽看不清那人的五官，但他周身的气场已足以让他遐想。
而更让他感到错愕的，是梵祝的回答——
“不认识。”
“……”
“你的幻境还能进来你不认识的人？？”
那我和你有过“正面交锋”的师姐怎就进不来啊！
晏乐暗自在心头嘀咕，却不想回答他这问题的声音，竟来自那秋千之上，慵懒柔媚的男人。
“梵祝，我可认识你噢。”
说话者唇畔含笑，骨节分明的指尖缠绕着耳边碎发，下巴微抬，露出了大半张脸。
这下，晏乐是彻底看清他的面容了。
肤若粉皮、眉眼似水，漾着层叠波纹，上翘眉梢连着高挺的鼻梁，同此刻扬起的薄唇勾勒出一道完美的弧度。
若非他富有磁性的嗓音，晏乐只以为他是个身形高大的娇媚女子。
可当他暗含秋波的眼神投射而来时，他又觉得，他也许真是个女扮男装的娇美人。
虽美则美矣，但晏乐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毕竟他这辈子已经吃够了女人亏……
于是他偏过头，朝梵祝拱了拱手肘。
哪知这人竟直勾勾地盯着那张脸看，眼都不带眨的。
啧啧啧，还是流浪神好当，美色都无需戒，便能直接升仙。
“呵呵呵——”
他心头思绪方落，那头又传来盈盈笑声。
晏乐探头，下意识朝背后望去，脖子转了一半，忽顿住了。
他唇角抽搐一瞬，慌忙埋下头去。
按着刚才的方位…这熟悉的笑声，不是那傀儡皮发出的啊。
那就只有……
晏乐眉头一跳，额角瞬间沁出冷汗。
他不敢抬头，慌乱地四处乱瞟时，视线忽顿在了他的正前方。
原那秋千之下，是一潭沸腾翻滚的黑红液体。
它们似一头爆冲的野兽，不住地向四周激荡出蓬勃鲜红的水滴。
晏乐心下一惊，在他看来这近乎自焚般地激烈碰撞，竟悄无声息。
他似水波荡漾的波纹也并非柔情，而是源于他脚底涌动的岩浆……
“梵祝！”
“梵祝——”
晏乐当即抬头，声刚出，另一声同样的呼唤猛地从头顶响起。
那声量不高不低，却正好能盖过他。
“你叫梵祝，你从火中来。”
音调悠扬、慵懒，尾调还旋出了空空回音。
晏乐攥着梵祝的胳膊，他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但眼下什么也做不了。
于是只能加大手中的力道，隔着梵祝袍袖的掌心几乎掐到了他的肉。
可是…为何这样冷？
他没来得及思索，头顶再次传来慵懒的嗓音。
“你是真神，你的心——”
声音的语调愈来愈缓，几乎每个字之间都刻意拖长了十多秒。
声波裹挟了地底涌动的岩浆，扑面热流一浪接一浪。
晏乐心如擂鼓、呼吸急促，攥着梵祝的掌心却又冰得刺骨。
就在这一冷一热间，他听见了那句话最后的落点。
“——长在正中间。”
几乎一刹那，身侧的梵祝被一股猛然袭来地冲劲用力往上一拽。
晏乐恍惚地向后仰倒，梵祝沁凉的衣袖从他指尖倏然滑落。
他“咚”地一声靠到了背后树干，就见梵祝被四面突如其来的锁链禁锢在了半空中。
可凝神细看时，他才发现那些“锁链”，实则是他胸口喷洒的血丝凝就的蛛网。
晏乐傻愣地望着梵祝被死死地束住四肢，他微垂的头偏向右侧，不能动弹分毫。
抑或说——
他根本没想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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