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
幽静山头，一声愕然惊叫从正殿传出。
正往神尊庭院去的芷听脚步一转，不过须臾，便已赶到声响的来处。
芷听破门而入，只见香雾缭绕的殿中，一男子歪斜地仰在拜垫上，脊背僵直，浑身似在轻微发颤。
她疾步上前，待看清他身上的藏蓝长衫后，方才急呵道：“抚礼？！”
庙宇正殿的供台，通常只奉神庙主人的神像。
因每日朝拜的信众颇多，由庙中弟子依序轮值，而今日恰好轮到了抚礼。
“发生了何事？”芷听单手抓着他的胳膊一把提了起来。
却见他面色惨白如纸，话音像随时要断气了般，“师…师姐，神，神——”
旋即，他僵硬地抬起手，朝供台上方一指。
芷听侧身，顺势仰面而望。
霎时，脑中一阵轰隆震响，连呼吸都几欲停滞。
香火围绕的神台上方，灌注了神尊魂识的神像，自上而下，裂出了无数密密麻麻的细缝。
在那罅隙之间，竟汩汩涌出熔浆般黏稠的黑红液体。
浓烈的焦炭气息扑面而来，芷听呆愣在原地。
那是……
“怎么——”
“砰！”
晏乐将将踏入门槛，一个不明物体便从耳廓上方“咻”地擦过。
他屏气凝息，不敢挪动。
平日烛火通明的正殿，此刻也不知何故，竟全数熄灭，四周一片昏暗。
流动的空气中，闷呛的烟火气不住地往他鼻子里钻。
我真是…撞鬼了……
晏乐抿着嘴，使劲憋住想咳嗽的冲动。
悄然挪至身后的双手，抵住门缝，正暗自用力。
方才他本和师兄弟们走在前往禅室的路上，行至大半截才发觉自己没带书。
返身回居舍时，听见正殿传来凄厉的惨叫声，他想也没想，登时就奔了来。
可瞧见眼前这般诡异的场景，他巴不得给自己两耳光。
如此爱管闲事，何时才能修成个逍遥散仙。
不过好在师兄弟们离得也不远，听见这动静，仲淮师兄应该已带头赶来了。
我先——
嗯？
呃啊……
嗯？？？
晏乐使劲儿使得脸都憋红了，身后那吱吱呀呀的千年老折门，愣是一动都不动。
他疑惑地转头朝门缝一瞥，忽瞧见刚才飞过耳边的那东西，竟是一张符纸。
还是一个…结界咒……？
看这鬼画符的书写——
“师姐？！”
他话音刚落，正前方的黑雾里，果真走出一个人来。
芷听在他面前停下脚，微微颔首，“你怎知是我？”
晏乐喉头一梗，整座祝神庙，属她抄的经最多，也属她的字最难看……
可他哪敢说呀！于是朝那符一指，讪笑道：“师姐的符纸是神尊赐的，有隐隐桃花香。”
说罢，为了证明，他对着紧贴在门缝中的符纸猛吸一口，然后……
“咳咳咳…咳咳！！”
猛咳了好一阵儿。
晏乐立刻捂住嘴，满脸惊慌失措。
这马屁让他给拍得……
稀碎！！！
可他也没想到，上百根香烛竟能造出这般浓烈的烟雾，连师姐的符纸都被染上了一层焦炭味。
“方才的叫声好像是从正殿里传来的，今日轮值的是谁？”
“好像是抚礼师兄，他怎么好端端的把门给关了？”
好在门外的师兄们及时赶到，晏乐眼睛一亮，觉着自己悬着的那颗心——
“抚礼被邪魔附了身，不能外传，结界咒能阻拦他们两个时辰，你留下，给我搭把手。”
——终于死了。
晏乐看着师姐潇洒转身的背影，内心哀嚎不断。
我这修为，确定是搭把手，不是喂给那邪魔当零食吗……
芷听自烟雾中穿行而过，抚礼仍站在原地，右手僵硬地指向祝神像，她抓着他衣袖，拽了下来。
晏乐紧随其后，就见抚礼站在神台前，身子正对着师姐，脖子却朝着斜上方，扭成了一个十分怪异的姿势。
他刚想顺着他的目光向上望时，一股疾风，带着一巴掌，结结实实地呼了过来。
“啪”地一声脆响，晏乐心头倒是舒坦多了。
毕竟方才那番鬼话，他自己也不信。
晏乐：“谢谢师姐……”
芷听：“……”
芷听看向自己仍悬在半空的手，颇感窘迫。
她本只是想遮住他的视线，结果一个没刹住……
她绕到两人背后蹲下身，朝面前绣莲的拜垫一指，道：“坐下。”
晏乐挪着小碎步，“扑通”一声，给跪下了。
芷听：“……”
“盘腿而坐。”
听见她语气中隐忍的怒气，晏乐赶忙腿一伸，两腿一盘，双手结印。
芷听垂下眼帘，目光在他的袖口处望了良久，才缓缓道：“神尊曾给了你一张符纸——”
“噢噢噢！”
她话未说完，晏乐慌忙埋头，左手拉开里层的贴身衣服，右手往里一探，曲起的两根指头登时便夹出一张暗黄色的符纸来。
“我一直都贴身带着呢！”
当年他正为如何悄悄给梵祝奉一座供台时，神尊自天而降，让他负责明日祭典仪式上自己的神台。
神尊怕他第一次接受此事，临阵逃脱，于是给了他一张符纸让他交与芷听。
师姐看出这是傀儡符后还给了他，并说：“晏乐，我相信你。”
那一年的祭典仪式顺利结束后，他便将这张符纸当成了护身符，随身携带。
“咻咻咻…”
晏乐指尖夹着符纸，说话时忽嗅得一股异常浓烈的烧焦气味。
他左右环顾一圈，刚想凑到符纸前闻一闻。
便听见“唰”地一声，符纸已落到了师姐的手中。
芷听的目光沿着符纸上赤色线条扫了好几遍，当初只当是傀儡用，竟全然不知……
她凝神起念，竖起的指尖即刻旋绕出一圈莹白的光点。
指尖向下，映到左手掌心摊开的符纸，手腕微动，光点朝赤色线条的尾端轻轻一拨。
光影乍现，殿中忽燃亮一片白光。
晏乐惊诧地向四面而望，眼前场景，让他想起了与梵祝初遇时的风雪天。
“师姐！这——”
他转回身，话未说完，一张白布扑盖而来，他脑中一晕，只觉浑身冰凉无比。
未来得及闭合的口腔里，竟尝到了丝丝冰雪的寒意。
“好…冷……”
-
“梵祝？梵祝！梵祝——”
悠悠蓝天，梵祝被一阵风托着，耳畔是扑簌簌的风声。
他似乎一直闭着眼，看不见周围景象，只能从眼皮上感到几团飘摇的光晕。
片刻，四面响起无数呼唤的回音，愈来愈近，直至逐渐包裹住了他。
“知秋？”
他扯着嘴角，尝试回应，却发觉自己干涸的嗓子只能发出气音。
梵祝眉头紧蹙，方才睡在风里的怡然消失了。
他不安地扭动，试图挣开捆缚着他的无形镣铐。
“我要救知秋…我要救知秋…我要救知秋！！！”
低声呢喃间，围绕周身的光晕齐齐消散，天幕如同被泼下了一桶油漆，霎时间，红了一片。
梵祝猛地睁开了眼——
幽幽青谷，微风轻拂。
头顶树影晃动，落到他的面庞，暗一半亮一半。
“你终于醒了？！”
四处流传的眼眸中忽现出一张脸，他目光一滞，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弹起了身。
却听得“砰！”地一声响，“你…你干嘛！”
少女的怒骂声响彻了整个山谷。
知秋吃痛地捂着额头，冲他嚷道：“亡灵也会痛的好不啦！”
梵祝愣在原地，半晌，歪着头唤了她一声，“知秋？”
他唇角嗫嚅了片刻，又追问了一句，“你…想起我了？”
“不是你把我带走的吗！”少女高声反问。
梵祝从树底的阴影下起身，几缕清风自他身后掠过。
他微微侧身，仰面望向头顶沙沙作响的茂密枝叶。
一袭玄色身影自脑中闪过，他转头，朝斜前方的空地看去。
“死神……”他暗自思索，喃喃低语。
“对对对！”跌坐在草坪上的知秋捕捉到他的声音，赶忙连声附和，“你说你是死神，我才跟你走的。”
梵祝的目光再次望向眼前少女，她五官清秀、肤白若玉。
十年前，初相见，她在一片火海中，倒进他的怀里，双眸紧闭，满脸泪痕。
十年间，他看着她躺在病床上，一点一点慢慢长大。
而今，她站在他的面前，甚至，记得他的名字。
垂在身侧的手指颤动了一下，梵祝默下眼帘，往日场景再次重现——
隐于黑袍中的神明，手中勾着圈住知秋的银环。
他告诉他，知秋的灵魂是一片薄纸，七日一过，若未寻到新的躯体，便会即刻消散。
梵祝自出生起，就没有时间的概念，常常靠数这亮了又暗的天——
“七日！”
他将十指摊开放在胸前，朝那黑影吼道：“我知道人类的时间如何算，只要七日……”
他等了十年，只要七天，每一世的七天。
……
“知秋，快走！”
“什……”
碧空万里，梵祝紧紧攥着知秋的手心，头也不回地向山下跑去。
自他降生，整整二十六年，时间的流逝，每分每秒，都早如印章般刻入心里。
他知道时间永恒，且不可逆转。
可当这些都发生在了知秋身上时，他便立刻动摇了。
时间并非永恒，更可逆转。
否则我该如何解释，你的出现。
深秋时节，老式小区的庭院中铺满了一层金黄的银杏叶。
梵祝在一幢单元楼前停下脚，知秋弯下身，在他身后呼哧呼哧地喘气，“你…你…你跑什么？”
她终于有了个问出心中疑惑的空档，却见梵祝扭过头，笑得十分灿烂，“这样你就不会伤心了。”
梵祝犹记得，当初死神出现时，他感应到了知秋的畏惧和伤心。
知秋却忘了，一脸困惑地看着他，旋即，又被他牵起手，飞到了六楼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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