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碎南墙 > 第14章
    小时候,她常和阿公撒娇。

    “阿公,小知秋想学,可是小知秋腿疼,站不直,只能拿到最底下的漫画书。”

    每当这时,阿公总蜷起一根食指,轻轻地剐她鼻子。

    “没关系,等小知秋长大了,长高了,就能拿到阿公为她准备的图书,认真学习了。”

    知秋眼睫一颤,她歪过头,寻找记忆中木架的侧面,一个个细微的刀刻横线。

    对她来说,每年生日最有仪式感的时刻,不是吹蛋糕上的数字蜡烛,也不是切蛋糕。

    而是被阿公带到书架旁,头顶放上一条平直的标尺。

    “哎哟,小知秋又长高啦。”

    阿公做完标记,总会取下衣领处挂着的老花镜,仔细对比去年刻下的横线。

    然后蹲下身,轻言细语地和她说:“今年能拿到第二层的图书了,可不许只看第一层了噢!”

    ……

    梵祝倚在窗框旁,看知秋的小脑袋晃到左边,又晃回前面,手指停在密密麻麻的方形旁,一动未动,便唤了她一声,“知秋?”

    “是书。”知秋转过头,快速答道。

    又在发现梵祝预备张嘴时,立马瞟了几眼文字,再次快速回答:“《金刚经》、《地藏经》、《无量寿经》……”

    她知道他的问题,无非两句话,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她懒得解释,并且无从解释。

    因为她也是第一次看见,阿公自己用的第六层木架上摆的书籍。

    且她能看懂的,也仅是它们扉页上的名字而已。

    八岁那年,她被同学嘲笑,说她是没爹没妈的野孩子,源于无人管教,才常常考倒数第一。

    她气冲冲地跑回家,搬了一把小凳子到书房,伸手去够第六层书架。

    可无论她再怎么努力踮脚,也只能勉强碰到第五层,剪得短短的指甲不小心碰落一本硬壳书,给她的额头砸了个大包。

    她登时放声大哭,在厨房忙着做饭的阿公闻声赶来。

    “阿公知道我们小知秋又聪明又好学,可第六层是阿公讲课用的教材,等你念了高中,考上大学,阿公再教你好不好?”

    阿公哄她的口吻一贯的慈蔼,她却止不住哭声。

    “你看。”阿公拿她没办法,只能放下锅铲,扶着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她用手背揩去泪水,瞪着水汪汪的眼睛,仔仔细细地瞅着眼前不认识的方块文字。

    夜晚,她一个人躺在小床上,吸鼻子时还能闻得额头上的清油香味。

    这是阿公的秘方,摔跤的地方抹上清油,第二天就会好了。

    她听懂这句话,可是不懂阿公最后说的那句,“可是阿公的小知秋呀,要慢慢长大,阿公舍不得你呀……”

    ……

    “知秋,什么是《金刚经》、《地藏经》、《无量寿经》?”

    思绪被梵祝打断,她转过身,十分无奈地看向他,果然还是没能堵住他提问的嘴。

    她插着腰,气鼓鼓地说:“我哪知道什么是《金刚经》、《地……”

    话说一半,她顿住了。

    随即,她飞速转过头,再次望向第六层工整的书册扉页。

    真奇怪,为什么当年那些陌生的文字,现在她都能认出来了。

    “可这些……还是阿公的教材吗……”

    她仰着头,不小心又将心中疑惑念了出来。

    梵祝走到她面前,弯腰看向她,“知秋?”

    她冲近在眉睫的梵祝眨了眨眼,疑惑道:“什么是《金刚经》、《地藏经》、《无量寿经》?”

    “……”

    两个智商八岁的人,凑不出一个十六岁的脑子。

    窗外凉风不止,流动的空气中飘来独属墨汁的特殊香味。

    知秋转过头,目光从歙石砚台挪到门后的白墙,最后落到墙上挂起的一副毛笔字上。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她喃喃念诵,忽然背起手,像幼时学古人吟诗那般,摇头晃脑地迈了过去。

    梵祝不明所以,只是在她身侧默默跟随。

    两人在八个行楷字体下站定后,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也许知秋吟诗时,将古人的儒雅气质也一并学了去。

    这次面对梵祝的提问,她没恼,反倒仰头笑了笑,还顺手捋了捋自己想象中的胡须。

    她上前一步,指着阿公的字,“来,跟我念。”

    她扭头冲着梵祝,一字一句道:“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梵祝眨了眨眼,看向对面的木架,说:“那上面四四方方的线条,也是这样念的吗?”

    “哐!哐!哐!”

    知秋锤打着胸口,半天才把憋闷的一口气吐了出去。

    真想叫以前说她是教书世家最笨的后代的人来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榆木脑袋。

    知秋气得五官皱成了一团,梵祝愣了会儿,走到她身边。

    他盯着面前的黑色线条,半晌,他伸出食指,学她方才的模样,从左至右,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旋即,他加快了语速,“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而后,他的指尖分别落在两个位置,诚挚轻诵,“知、秋。”

    知秋在旁侧,撇了撇嘴,虽然笨,不过好在肯努力。

    于是她拍了拍他的肩膀,用阿公鼓励自己的话对他说:“笨鸟先飞。”

    梵祝转过头,唇角挂起明媚的笑意。

    他柔和的目光望向知秋,缓缓道:“知、秋。”

    她回转身,又看了一遍阿公的墨迹。

    据阿公所说,她名字的由来,是因为她深秋出生时,他刚好写完了这幅字。

    “知、秋。”

    “干嘛?”

    她偏过头,疑惑地看着一直唤她名字的梵祝。

    “知、秋。”

    “……干嘛。”

    但她不知道的是,梵祝用这简短的两个字,作出了出世以来的第一首诗。

    我不认字,不会写诗,但我已经表达出了心中,最美好的东西。

    是你的名字。

    -

    “咔哒。”

    下午六点,墙上的老式摆钟刚敲响,客厅大门便传来清脆的锁匙转动声。

    “快走!”

    知秋心神一慌,赶忙牵起梵祝从书房窗户逃了出去。

    他们刚飞上顶层平台,知秋便甩开他的手小跑到了墙边,探出半个身子,直接挂在了锈迹斑斑的黄褐色围栏上。

    “知秋,为什么……”梵祝趴到她身旁,话未说完就顿住了。

    他摁着胸口,发现自己感应到的知秋的这股情绪,陌生又熟悉,不是害怕,也不是恐惧,而是……

    酸酸的、有些苦。

    透过她倒悬的黑色长发,他看见她无比严肃的神情,于是缩回身,静静地呆在原地 。

    只是他的目光,仍然不自觉地往她踮起的光脚丫处,偏移了三分。

    “砰。”

    被风合上的铜质防盗门,配合老人手里提着三两个塑料袋互相摩擦的声音,组成了知秋的童年。

    她耳力好,每每听见这样的声响,无论正在做什么,总会第一时间跑到门边,迎接从市场回来的阿公。

    “哇!虾条、薯片、雪饼……”她扒拉着塑料袋,恨不得将整个身子都探进去,“谢谢阿公!”

    “小知秋要好好吃饭,多吃蔬菜,吃完了才能吃这些零食,知道了吗?”

    她立刻连声答应,冲阿公乐呵呵地点头,看他把一个个鼓起来的包装放进厨房柜子里。

    但她知道,这些其余家长眼里“不健康”的食物,同抽屉里的遥控器一样,只要她想,阿公就会无条件的给她。

    知秋紧贴着栏杆,低垂的视线透过玻璃窗,望向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景象。

    阿公关上门,在玄关处站了良久,手中的塑料袋干瘪、沉落,里面还参差地冒出几根绿色菜叶。

    她睁着眼,一眨也不眨,梵祝在旁侧,直感觉这股酸涩的情绪愈加浓烈。

    “嘎嘎嘎——”

    夕阳渐沉,南归大雁的啼鸣声,扑簌簌地从他们头顶掠过。

    阿公走进厨房,手里还紧紧攥着袋子的提手,他从锅里盛出一晚米粥,沿着碗边,吸溜吸溜大口地喝。

    知秋神色一愣,阿公从小便告诉她,吃饭时要细嚼慢咽,而关于对她的教导,他向来是以身作则。

    没等她细想,阿公已经放下空碗,脚步蹒跚地迈出了厨房。

    她直起身,往相反方向的围栏处跑去。

    落日余晖洒满寂静的房间,沿着墙上贴的彩色图纸、加减乘除、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和一首唐诗,最后落在了老人孤单的背影上。

    他伸出微微颤动的手指,一遍遍轻抚诗句上方,用水彩笔注解的歪歪扭扭的拼音。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咳咳咳……”

    他念到一半,喉头发涩,忍不住剧烈地干咳了几声。

    “阿公……”知秋抓着梵祝的胳膊,同阿公手里随身体起伏的塑料袋一样,都在渐渐缩紧。

    阿公没听见她担忧的轻唤,只是缓缓转过身,在她的书桌前席地而坐。

    她望着阿公的背影,听见他颤抖的声音。

    “知秋,你已经满了十八岁,是大姑娘了,阿公不晓得现在有什么时兴的东西。”

    说完,他低下头,拧开了手中黑色塑料袋的结口。

    “所以只好买了些你以前喜欢的,你看,这是虾条、薯片、雪饼,还有你最爱看的电视机……”

    他一手提着塑料拉手,另一只手将这些物品如数家珍般往桌面上摆。

    “还有这。”他扯下一根菜叶,笑言,“阿公知道你最不爱吃蔬菜,可为了身体健康,还是得吃呀,对不对?”

    房间的陈设十年未动,但给予他回答的,从发出“滴滴”声的呼吸机,变成了如今无声的风。

    “阿公都买来了,只是不晓得…你还喜不喜欢了。”

    夜幕低垂,老人蹒跚起身,离开了房间。

    知秋用手背揉掉眼里积攒的泪水,终于看清方才阿公头顶冒出的白烟,源于书桌上小香炉中的三只线香。

    “知秋,那是你吗?”

    梵祝趴在栏杆上,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香炉后方。

    “嗯……”她轻嗯了声,说不出更多的话。

    那是她唯一一张不是阿公抱着拍的相片,她害怕摄像头,害怕黑漆漆的洞口,害怕白光一闪,就会出现尖锐的汽车长鸣。

    “呼——”

    一阵疾风,顺着她房间敞开的窗户吹向书桌。

    她看着它将阿公刚摆上去的东西吹倒,虾条、薯片、雪饼……

    它们仍是她最喜欢的零食,只是,连着客厅那个笨重的黑盒,都变成了一片纸,除了那根青菜叶。

    它们很薄,很轻,像一个七旬老人,被折叠的心事。

    ……

    “咚咚咚。”

    寂静屋内响起突兀地敲门声,陈维安应了声:“来了。”

    铜质防盗版吱呀一声地打开,门外站着一黄衣僧人,正向老人合掌行礼,“陈居士。”

    陈维安会意地点了点头,从旁边桌上抱起早已准备好的手抄经书,“今日有要事,未能亲自送去庙宇,辛苦师父跑一趟了。”

    僧人双手接过,坦言道:“信士十年来送入我寺的经书从未断过,为着这份信念,不言苦。”

    “只是……”僧人眼神微顿,“您孙女一事我已告知住持,若您肯允,我们愿免费为您在家中做一场法事。”

    陈维安转过身,白炽灯照亮的客厅,彩色电视还放着动画片,通往阳台的推拉门没关,地上铺满了他捡来的枯叶。

    “谢谢师父们的好意。”他目光回转,婉言拒绝了。

    当年一场意外车祸,带走了他的儿子儿媳。

    那时,教书的友人便前来劝说:“亲人离世,会对世间有留恋,他们若同往常一样回到家,对你们的身体健康都是有影响的呀!”

    他也同样婉言拒绝了。

    僧人走后,他去到书房,望着第六层书架。

    友人以为,他的百般推辞源于他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却不知晓,这十年来他为给知秋祈福,拜访过多少神庙,抄写了多少经书。

    “这里本就是他们的家,他们回到这里,又有什么错呢?”

    他颤巍巍地转过身,忽然瞧见一直平放在木桌上的墨笔,被规整地挂在了笔架上。

    暗色的梯形笔架,由高到低,矮的那一阶,是小知秋帮他收拾桌面时,最常挂的地方。

    微风轻送,他缓步踱到窗边,泪眼婆娑,“知秋,谢谢你回来看阿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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