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梵祝在卜卜的帮助下攀上了八楼窗台。
两人透过窗户朝里张望，这个平时最为寂静的房间，此刻围满了人。
梵祝眉头紧锁，紧贴在窗上的掌心再次与玻璃融为一体。
卜卜站在旁侧，探索的目光在屋内和屋外来回望。
“滴……一，滴……二，滴……三……”
她轻数着呼吸机的滴滴声，竟与眼前梵祝身体的闪烁是同频共振。
卜卜了然地看了他一眼，低声喃喃道：“原来这就是你执着追问的原因吗……”
梵祝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听见。
卜卜转回身，探出手，轻巧地穿过了玻璃。
在房间的天花板顶，她终于看清梵祝视线紧锁的场景。
一张窄小的病床上，躺着一个极为瘦弱的小女孩，她面色惨白，黑发如缎，嘴角却莫名挂着一股恬静的笑意。
与正手忙脚乱摆弄仪器的医生们，截然相反。
她或许只是贪玩了些，沉在一场梦境中不肯醒来。
卜卜心想。
“当啷——”
蓦地，混杂的背景音穿出一声极特别的碎响。
音量虽细微，但钻入卜卜的耳朵，又响得十分清脆。
像某种玉器银饰，与青石板轻巧地撞击。
卜卜眉心一皱，即刻警觉地四下环顾。
这位一直在躲避她追捕的“旧友”，她实在不愿在此刻见到他。
“梵祝，你的牢…供台在哪儿？”
梵祝仰头，看向急迫的卜卜，而后默下眼帘，失落地摇摇头，“我唤不了风了。”
言语落地的瞬间，他透明的掌心忽涌来一股温热。
梵祝眼睫一颤，看见一只葱白似的玉手正与自己十指交握。
他怔然抬头，望见卜卜咧嘴的弧度，她语调轻松，带了丝调皮，“我当你的风。”
卜卜将神力集中于手心，不消片刻，便接收到梵祝传递的微弱灵息。
她站起身，张开双臂，牵着梵祝从窗台一跃而下。
在即将撞到地面之际，她赶忙调整重心向上。
日出铺满晴空，两人凌空飞行。
原来御风也不是什么难事嘛。
卜卜心想。
而后她扭过头，朝梵祝满是得意地说：“我们可是神明。”
哪怕没有心，没有神庙，我们也是无所不能的神明。
在没有撞上树杈之前，这句话的含金量是百分百，至于现在嘛……
“呸呸呸……”
卜卜吐着嘴里的小飞虫，梵祝歪倒在她身后，仍倔强地伸出手，一片片剥落粘在她黑发中的枯叶。
她尴尬地回头讪笑两声，揪起他的衣领就往前边的道观奔。
这间山林中的道观她没来过，但凭借以往解救阿鱼他们时的经验，她一下就找到了供屋。
寻着与梵祝相似的灵息，她终于在一处狭窄角落找到了他的供台。
只这供台吧，倒是个正经供台。
但谁能来告诉她，正中这一团灰扑扑的是个啥玩意儿？？？
“这是祝神庙。”梵祝看着卜卜越来越歪的头，出声解释道。
“哦……很…很特别。”她龇着牙，笑得很勉强。
随即忍着满脸嫌弃，同梵祝一起迈了进去。
烈日当头，照得眼前绵长的石梯没有一处阴影。
“梵祝神庙…”
卜卜仰面而望，念出了尽头金匾上的刻字。
竟真的与祝神庙的布置如出一辙，那灵力汇聚的地方应当也一样吧。
她一边想着，一边牵着梵祝走到石柱旁坐下。
“梵祝，供台的能量纯净，只是憋闷了些，但为了…”
她喉头一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继续道：“为了暂缓你的痛苦，你得乖乖在此处待上一阵儿，知道了吗？”
梵祝乖巧地点点头，除了没力气外，另一个原因是他第一次听见卜卜以近似恳求的语气同他说话。
“至于供奉的事…”卜卜拍着他的肩膀，“你别担心，虽然我没那么大本领给你建个神庙，但我有其他办法。”
“还记得我同你说过什么吗？”
两人的目光交汇片刻后，异口同声道：“我们可是神明。”
-
日光浮动，降临城市的除了第一缕阳光，还有暗巷中的一声铿锵号令。
“立正！报数！”
令一下，各式声音便从队伍中有序传出，“一、二、三、四、五……”
红衣白裙的少女卜卜背着手，她信步而走，锐利的目光扫过面前局促不安的小家伙们。
“我把你们从供台中解救出来，已经……七八九十年了吧。”
她掰完十根指头，大手一挥，“现在该是你们报恩的时候了。”
“卜卜老大您放心！”阿鱼积极回应，“我们一直都谨记着您的教诲，亲近大自然，绝不会去招惹人类。”
“错！”她厉声反驳，“因为人类，我们才能来到这个美丽的世间，我们……”
“可是…可是……”队末的小兔轻声打断她，“卜卜大人不是说过，这里是很可怕的地方吗？”
她咕嘟咽下一口唾沫，思索片刻，语重心长道：“我以前那样说，是怕你们到处闯祸，被一些专做恶事的流浪神欺负。”
“但你们在人间云游了这么久，总发现了一些只这儿独有的美好时刻，对不对？”
卜卜摊开双手，目光期待地逐个扫视而过，却见底下的一众小家伙们面面相觑，个顶个儿的茫然不解。
在他们眼中，时刻是日出日落，所见即所得，可关于从心而生的事物，太过虚无缥缈，他们根本理解不了。
但她卜卜是谁？！
她可是他们的头儿！是只用下达命令，无需解释原因的老大！
想到此，她登时拉下脸，一改先前慈蔼，吼道：“从现在开始，你们出发去寻找人类祈愿，一经发现，即刻回来向我报告！”
趁他们愣神间，她还为了增强凝聚力，仰头叉腰，自信地大喊，“我们的目标是？”
“没！有！蛀！牙！”
卜卜：“……”
齐声高呼中，她单手摁着跳动的眼皮，无力道：“是不放弃任何一个同伴……”
烈日炎炎，距离小家伙们出发已过了大半日，卜卜独自盘坐在绿荫下悠闲地晃腿。
直到耐心都快耗尽了，她终于瞧见不远处阿鱼狂奔而来的身影。
“卜…卜卜老大，那儿…那儿有……”
他气都没喘匀，卜卜便握住他的手接收灵息，而后即刻御风飞行赶到了目的地。
“这儿……有…什么？”
卜卜神色呆滞地看着眼前景象，良久，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光线昏暗的屋内，只正中圆床打下一束淡黄色追光，她下巴微抬，朝天花板顶的镜子瞄了一眼。
皮鞭、皮靴、皮锁链……
她嘴角止不住地抽动，转向阿鱼问：“他们…当真有时间祈愿吗？？？”
“咦？”阿鱼疑惑地四处张望，“老大，我明明听见有人喊救命，声音可大了！”
卜卜的两根食指紧紧按住太阳穴，忍着怒气颤声问：“你…还听到了什么？”
“嗯……还听见什么主人。”阿鱼揪着下巴回忆得很认真，“好爽？救命呀，好…”
“好了，可以了。”
卜卜一巴掌捂住阿鱼的嘴，抓起他的一撮头发就往外拽，迅速逃离了这场旖旎的“案发现场”。
没关系，还剩小兔、大鹿……
回小巷的路上，卜卜一路都在安慰自己，结果却是——
“祈愿考试作弊成功。”
“祈愿彩票中头奖。”
“祈愿前任诸事不顺。”
……
巡视三天，一无所获。
卜卜背着手站在队伍前方，她双目无神，面容憔悴。
叽叽喳喳的小家伙们没察觉，正热烈谈论着自己为团队所做出的“贡献”。
卜卜有些泄气，人类的欲望千奇百怪，要想从中寻得纯净心念的善愿，实在太难。
而这群小家伙儿，本是流浪神，要让他们违背自身属性从头分辨善恶，更是难上加难。
思及此，卜卜放在太阳穴上的指尖，又加重了力道。
再这样拖下去，等梵祝的本念主一死，他也即刻消散了。
“老大，是我们寻到的还不够多吗？你别难过，我再去……”
“等等。”
她上前一步，立即捉住了阿鱼的手腕。
余晖下，她疼惜地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笑着说：“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
“真的吗？”
“真的吗！”
他们围拢上来，眼里闪着光，卜卜唇角挂起浅笑，挨个儿拍他们的脑袋。
阿鱼抬起头，朗声说：“老大，那您能不能像梵祝大人一样，带我们乘风玩儿呀！”
“呼呼呼——”
盛夏将至，天际染上薄薄的淡紫晚霞，正随流动的时间从四处蔓延开来。
卜卜左手牵着阿鱼，右手牵着小兔，在他们的手边也一样牵着其余同伴。
他们排成一列，凌空飞行，身下是悠然清风，眼前是沉坠残阳。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她垂下头，无意间瞥见四根高耸的石柱。
她轻声呢喃，“祝神庙……”
脑中瞬闪出梵祝的面容，卜卜心神一抖，与阿鱼连接的灵息戛然而止，托住他们身体的风也跟着散了。
“老大！风怎么消失了。”
“我们不会要摔下去了吧……”
一连串的惊呼中，她慌忙回神，却已是来不及了。
她认命地闭眼，忽又瞧见那棵眼熟的菩提古树。
果然，没有一次摔倒的经历是白费的。
“哎哟——”
“哎哟……”
“哎哟！”
于是接二连三地哀嚎声中，只有卜卜牢牢地抓住了一根树杈。
她轻盈一跃，在树荫里颇为抱歉地看着摔得四仰八叉的小家伙们。
“老…老大！你没事吧！”
阿鱼慌忙起身，说话的同时还刨着嘴里的黄泥。
还是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卜卜心道。
“咚——”
“咚——”
“咚——”
正尴尬时，身后忽然敲响的铜钟声替她解了围。
卜卜干咳一声，煞有介事地望了过去，就见不远处的石梯，走下了七八个人类的身影。
今日这么早祝神庙就晚戒了？
她一手撑着树干，朝尚还泛白的天色看了一眼。
世间各座神庙，遵循上了千年的律例，便是每到傍晚六点，请离香客，统一闭门。
而现在正经过她的这群人类，正是去祝神庙祈完愿下山的信众。
等等。
祈愿……
祈愿？
祈愿！！！
卜卜脑中“叮”地一响，嘴角忽勾起一抹得意的微笑。
原来谜底就在谜面儿上啊。
她恍然大悟地连连点头，本叠在胸前的双手惬意地枕在后脑勺，欢欢喜喜地哼起了小曲儿。
哪知她这一番摇头晃脑，愣是把阿鱼他们给吓得不轻。
“小兔，你知不知道有一句俗语，叫三十六计……”
“走为上计。”
小兔刚接上，四五个小家伙儿立即交换了眼神。
确认目标传达完毕后，阿鱼换上一副苦瓜脸，伸出两根食指在嘴里转了一圈儿，顺着脸颊画出两道泪痕。
旋即上前一步，扑通跪地，仰面朝天，朝着树杈就嚎。
“呜呜呜，老大！”
“老大都是我们的错！我们再也不贪玩了，呜呜呜……”
他一起头，后面跟着此起彼伏地哀嚎声，响彻了整个山谷。
卜卜本还沉浸在喜悦中，忽被这莫名悲哭吓得一激灵。
刚低头，就瞧见阿鱼正带头哭丧。
她圆眼一瞪，不可置信，我…我…我死了？！
卜卜抬起手肘，对着粗壮的枝干就是一拳。
“哗哗哗——”
葱郁的菩提叶，洋洋洒洒地铺了满地。
卜卜：“……”
她没死。
但手很痛。
卜卜强忍怒火，一字一句地咬牙道：“给，我，消，失！！！”
阿鱼狂喜，迅速起身，长出脚就牵着小伙伴儿们一溜烟就跑得没影了。
卜卜深呼吸了几次，方才躺回树枝，继续思索明日，该如何越过那道结界，闯入祝神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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