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凛拿起咕咕的木碗，动作有一瞬僵硬，腰腹下的蛇尾分明完好，他却感觉到鳞片在一片一片剥落，似有炙热的火舌卷过，灼烧着每一寸失去鳞甲保护的皮肉
他给咕咕打了一碗肉汤，附在碗边的指节微颤，碗里的肉汤正冒着热气，火光明暗，薄薄的白烟朦胧了他的神情，他一只手轻松抱起咕咕。
“陪我去水潭。”
原本还留恋地舔着嘴的咕咕下意识就贴紧了阿凛，听到阿凛要去水潭，她反应过来，阿凛不舒服了。
阿凛消失在水面，潭水渐渐变得平静，咕咕吃完了碗中的食物，有点饱。在岸边踱步，扬起尾巴，像是在守护水潭中的宝藏。
阿凛如同一团被水流包裹的火，在水中燃烧。意识越是清晰，越能感觉到浑身的刺痛。
沉入潭底的巨蛇慢慢阖眼，水波涌动，蛇头上翻出一小角半透明的蛇皮
咕咕困倦地趴在岸边的兽皮上，凉意席卷，四只爪子都收了回去，团成了一个圆饼，耳朵也贴紧了脑袋，很快进入梦乡。
在梦里，孟婆将咕咕抱在怀里，咕咕小手搂紧了她的脖颈。
“孟孟！”
咕咕开心喊道，然后惊讶地停住了嘴，半张半合。她又会说话了。
孟婆问她过得开心吗？她点头说开心，她想孟孟她们。
孟婆挑眉轻笑，耳垂上坠着的红珠子摇曳着光泽。她说，她们很快就会再见。
·
晨曦的光照不到两峰之间的缝隙，一半明一半暗。咕咕在昏暗的水潭边醒来。侧躺着揉了揉眼睛，伸出软软的小舌头舔了一下唇瓣。
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睁开，咕咕感觉有些奇怪。爪子伸到眼前，变成了粉白的小肉手，她疑惑地握了握，指甲抵在手心。抬手摸了摸肉嘟嘟的小脸
恩？……她变成了她自己……咕咕别扭地摇了摇脑袋，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她像阿凛一样，从猫兽可以变成人。咕咕想变回毛茸茸的样子，却怎么也变不了
咕咕盘坐在兽皮上，软软短短的头发齐耳，她张了张嘴，露出四颗小白牙，粉嫩的舌头卷起，尝试发出那熟悉又陌生的字音，“阿、凛。”
黑珍珠般的眼睛弯成月牙，白嫩的小脸上两团红晕。
她慢慢站起来，身上裹着一条到脚踝的赤灰色兽皮裙，是孟婆给她穿的
肉肉的小脚丫踩上了青色的草坪，她以前那样趴在了水潭边往下看，天色昏暗，潭水看上去幽深一片。
“阿凛。”女童声音稚嫩，伸出小手拨动水面，潭水冰凉，冻得咕咕缩回手卷成拳头压在身下，正当她继续往水下看时，一颗硕大的蛇头忽然从水中冒出，水流顺着鳞片滚落。水洗过的鳞片泛着冰冷的光泽。
咕咕扬起脑袋与那双碧绿的蛇瞳对视，习惯性地伸出爪子，一截软软绵绵的手臂举在半空，咕咕喊着阿凛的名字
咕咕是猫兽，不是兽人，这点阿凛很肯定。但人形的咕咕趴在水潭边看向他时，他一眼就认出是咕咕。
从嘴边翻开的蛇皮已经慢慢蜕到眼睑边，他慢慢靠过去，咕咕的手掌正好能触碰到他唇边缘处焕然一新的鳞片
咕咕看到了蛇头上翻起的蛇皮，她瘪瘪嘴，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落，粉嫩的脸蛋上留下两处泪痕，“呜……痛……”
泪水盈眶，黑色的眼珠淹了小半，两颊的软肉鼓鼓的，捏上去应该会很软。阿凛很想捏一下，但是此刻他要一直维持兽型的模样，等蜕完皮，他就真正地渡过成年期，作为成年兽人，他会变得更强大。
“我不痛。”他强调，“蜕皮就跟你掉毛一样，咕咕掉毛有感觉吗？”
咕咕含着泪乖巧摇头。咕咕有时候都感觉不到自己掉毛。
阿凛对咕咕如今这幅模样接受得很快，他不问，咕咕也不会想到同他解释，咕咕不会觉得奇怪，因为她就是她啊。
咕咕想同阿凛说很多话，不新奇，但咕咕就是想同阿凛说话。奈何一岁多的孩子，牙都没长齐，也蹦不出几个字。
阿凛对咕咕说他蜕皮需要很久，咕咕饿了自己回山洞拿肉干吃，说到肉干，咕咕赤着脚哒哒跑回山洞，人类的体型比猫兽大，咕咕抱着好几块肉干跑回来。
“阿凛吃。”
看着阿凛庞大的兽型，觉得不够，咕咕又跑了一趟。想再跑回去时，阿凛叫住她，有些无奈道：“可以了。”
咕咕两只手拿着肉干一根一根递到阿凛嘴边，原本可以一口吞下的阿凛在咕咕越来越亮的眼神下也就这样接受了。
阳光照进水潭，潭水不如以往那般平静，黑白相间的鳞片若隐若现，水波搅动，水花溅起，低矮灌木的叶片低落水珠，草坪润湿一片，石壁上留下深色的水印。
兽皮从水潭边的草地移到了更远一些的一块平整岩石上，咕咕坐在上面抱着一块肉干，学着阿凛的样子顺着肉丝的纹理慢吞吞地一条条撕下来
巨蛇慢慢从水潭中游出，蛇皮已经蜕过眼睑，庞大的蛇身绕着水潭缓慢移动，摩擦着粗糙不平的石壁。
蜕皮的过程漫长且痛苦，旧皮脱离并非没有感觉，从鳞片的缝隙剥落，密密细细的刺痛像是在将一片片鳞片拔下。
阿凛说不痛，咕咕便真的认为不痛。乖巧且耐心地坐在旁边等。吃下半条肉干，回山洞喝了几口清水，回来趴在兽皮上睡着了，呼吸均匀缓慢。
天边渲染出连片的粉橘色，已到黄昏。咕咕摸着扁扁的肚子，大眼睛一瞬不瞬地落在蜕至蛇尾尖上的最后一点蛇皮。
黑白的尾尖一挑，从蛇蜕中脱离，巨蛇黑白的鳞片散发着玉的光泽。
“阿凛！”咕咕开心地奔跑过去，扑到了巨大的蛇头上，软嫩的小脸蹭了蹭。
像只小猫兽一样。
·
秋季悄无声息到来，森林中的青果子成熟，意味着兽人各部族部落要准备秋狩。与外出的狩猎队不同，为了更多地储备冬日的粮食，临近的部族会联手去猎那些平时不会轻易招惹的大型猎物，例如毛象。
狮部族与混族部落临近，自然而然联手，蒙洛问过阿凛要不要加入狩猎队，阿凛拒绝了。
青草开始变得枯黄，平原上刮起冷冽的风，地面震动，一声声长啸骇人。引离象群的几头巨大灰色身影被狩猎队团团围住。
距离战场较远的一棵巨树，稀疏的几片半青不黄的树叶顽强地长在枝桠上，树身垂落下一条黑白色的尾巴，阿凛坐在腰粗的枝桠上，咕咕靠着阿凛的肩膀观看着远处的战况。
威风凛凛的巨型狮虎兽率先发起进攻，扑撞过去，比它大了两倍的长毛象甩动着鼻子，如石柱般稳固的前腿一屈。更多的兽人扑上去，胶着许久，一些兽人被甩飞出去，但又很快扑上去，三头巨兽接连倒下，长鼻子拍打着地面。兽人们继续围攻上去，渐渐没了动静。
阿凛捏着咕咕变成人形的小肉手，同猫爪子的触感不一样，但又都是软软的带着温热。
“好看吗？”阿凛问。
咕咕从未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胸口扑通扑通地跳，很是激动。阿凛说那只最大的狮虎兽是蒙洛，巨兽倒下了，证明蒙洛他们赢了。
“好看。”咕咕开心回道，末了又添了句，“厉害。”
狩猎队的兽人多少受了些伤，身上伤得重的，纷纷移到巫医那里去。
米路尔也在，蒙洛去羚羊部族换盐块，米路尔听说他们又要开始准备秋狩，好奇得很，就跟着蒙洛来了。
他是巫医，也能帮上忙，还能顺便从食肉兽人手中换些兽皮回去，等秋狩结束蒙洛会亲自送他回部族。
米路尔拿着捣成糊的草药往蒙洛身上的伤口抹，旁边的三只亚成年狮兽人打量巨兽兴奋的立下壮志。
米路尔哼笑一声：“就你们？毛都没长齐。”
三兄弟哑声，他们的鬃毛的确还没长齐，要等到成年期过后，他们的鬃毛就会长得非常漂亮了。
他们默契得撇开头，选择不理这个讨厌的羚羊兽人，转而向蒙洛说话，米路尔说他们烦，他们全当听不见，继续说着，米路尔扯了一下蒙洛的头发，暗示蒙洛不要理他们这三个笨蛋。
一对三，只有蒙洛夹在其中哭笑不得。
忽然，亚恩提到了阿凛咕咕，像是想起什么，兴奋地问蒙洛，“阿凛呢，阿凛这么厉害，过了成年期肯定更厉害，可以让他加入我们狩猎队。他和咕咕肯定没吃过这么大的猎物。”
蒙洛摇摇头，表示他邀请过阿凛，阿凛没答应。不过阿凛渡过成年期以后的确更厉害了。
听着蒙洛的描述，三双眼睛里充满了羡慕，亚恩叹道：“哎，我们什么时候才到成年期，我们过了成年期肯定同蒙洛、阿凛他们一样厉害。”
亚瑟亚安认同的点头。
米路尔最喜欢泼他们凉水，嘲笑道：“你们到成年期也不会有蒙洛、阿凛他们厉害的。你们还笨。”
三兄弟齐齐怒目：“你这个食草兽人懂什么！”
……
远处巨树上，他们正谈论的阿凛连带着他怀里的咕咕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殿堂空旷明亮，檀木做梁，水晶为灯，玉雕成窗素净雅致。位于首座的仙尊身着蓝色道袍，眉目冷清似远山孤云，语声含威。
“凛言，灵珠可归？”
座下五名弟子，右侧末尾白衣弟子手持铜镜起身，衣袂轻扬，面容冷峻，一双碧绿眼眸净若翡翠。语气平淡恭顺，“已归，不过灵珠化形心智尚且年幼，弟子认为需留人照拂左右。”
“师母事务繁忙，弟子本该蕴养灵珠，可否由弟子任此事。”
听到‘师母’二字，仙尊抬眸望去，看不真切神情，嘴角似乎微扬，又像是抿直了，并无变化。
半响，他答：“可。”
“谢师尊。”凛言手捧铜镜拱手谢过，拂袍坐下。他身侧的传来两道视线，意味不明。对视一眼，齐起身拱手，“弟子有事恳请师尊答允。”
与他们对坐的两位仙君皆手捧铜镜阖目，似与世无争。
仙宫某处，断断续续的交谈声不断。
“你与你父皇母后相见那是再好不过的事，过去数百年还能重聚，也算了了遗憾。”寻宝鼠模样的孚婡抱着巨大的夜明珠滚了两下，然后扶着夜明珠正经地站到镜子面前，“那方世界听上去危险，对竹安你来说，倒不失一份缘。”
“嗯！能再见到父皇母后，我心满意足。孚婡我很想大家。”
孚婡沉声，学着那群修真者的腔调，“哼哼，吾亦--思念--尔等。”
竹安被逗笑了，眼神明亮透露着欢喜。孚婡见她变化极大，心底替她开心。镜子面前的圆胖小鼠摆摆小爪子，“对了，你说你在那个世界有心悦之人，同我说说？”
说起宋浊，竹安眼中闪过失落，她离开前，还未好好同宋浊道别。孚婡问起，她自然要同她细说。
孚婡听罢，像是想起什么兴奋地跳到夜明珠上，高大一倍，竹安隔着镜面仰头看她。她道，“我倒是觉得你们很快便会再见。”
“真的？”
“自然。”孚婡拿准，因为竹安待的这面镜子便是她所描述之人带来，特意调过角度与她这面相对。
话音刚落，便响起推门声，有人进来了。孚婡从夜明珠上跳下来，朗声问：“谁！”
听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人，案桌上两面铜镜转动，一张芙蓉面映入眼帘。
“孟婆。” “孟婆姐姐。”
孟婆莞尔一笑，美目流转着光彩，妩媚中带着一丝狡黠，“呆得可好？”
竹安道很好，孚婡摊平在夜明珠上敷衍，“啊，无聊死了。”
孟婆伸手叩了叩镜面，白金小鼠身后堆满了金光灿灿的灵宝，反观竹安摆设简洁的房间，颇有一股人间乡绅老爷的气质。
她慵懒笑道，“无聊的话，找人陪你们聊聊？”
白金小鼠从夜明珠上滑下，黑亮的珍珠小眼颇为不满，“我同竹安也能聊，要其他人做什么？你不陪陪我们？”
“好啊，我陪你们。”孟婆侧身看向一旁，语气中带着遗憾，“可怜两位仙君禀过帝君才能随我到此，如今便要被人赶回去了。”
孚婡傲娇点头，“嗯，让他们下去吧。我有空在接见他们。”
竹安乖巧立在一旁，孚婡说话有趣极了，她最爱听孚婡说话，她点点头，孚婡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孟婆被孚婡逗乐了，向煦阳、浊清两位仙君投去同情的目光。两人对视，煦阳眉眼含笑，微微叹气摇头。很是无奈。
“既然如此……”
“慢着。”两位仙君开口，孚婡刚想恼，怎会有人如此没有眼力，就见孟婆轻笑着退开，“今日就让两位仙君作陪，地府还需我回去熬汤，下回给你们带上一碗。”
竹安：“好，谢谢孟婆姐姐。”
孚婡：“要上次亮晶晶的汤！”
孟婆笑着应好，推门之际就听两位仙君道‘师母慢走’，扯了扯嘴角踏门离去，殿内只余两位仙君立于铜镜前。
浊清一袭黑色劲装，身形挺拔修长而结实，五官硬朗，剑眉星目，眉骨高挺，嘴角微微勾着，与镜中的竹安对视。
竹安呆滞一瞬，有些恍惚，杏眸中泪水盈眶，喃喃：“宋浊……”
旁侧孚婡兴奋的声音盖过，“宝贝，嘿嘿。林煦，再多来点！多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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