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在荒野里也活得像个人,有的人,在人间也如野兽。

    姿仪优雅的世家子弟,如若遇着急流、饥馁、虫蚁、洪浪、雨暴,是否仍能保持优雅呢?

    保持着理智、干净、冷静。

    陆抱树还是很冷静的。仰头乘风接雨,低头摸摸肚腩。

    一旁他兄长苏云卿伸手接水,这雨水虽不能喝,但淋一淋帕子还能凑合。

    绞拧绵帕,把下颌上滴落的水珠抹去,又冲洗拧干,揩拭湿漉漉的发间鬓边。那乌发沾了潮气,像墨汁在纸上洇开。

    他唇色略淡,垂着眼的时候面色更显苍白,几缕发丝贴面落在脸侧。与之相比,陆美那一头鸡窝就十分率性。

    梳什么头,一戴一摘斗笠就这派头。

    几人选了根被水冲落的巨木歇脚,树根粗壮,横枝叉在土外,树干倒是好坐。侍卫墨海从前方探路回来,一边拿剑鞘挑开脚下横七竖八的碎枝长藤,一边禀报探得的情况。他声音有些哑,不过很藏了几分欣喜:“按公子的舆图,前面再有两个坡就能出山了。”

    “好。”

    众人也高兴,又有了力气。

    苏云卿绞干衣摆,将垫在身下的蓑衣提起,扶杖起身。

    雨势已小,时时暂停,只一阵一阵被吹落些薄的,连着树上积水一起哗啦啦砸下。蓑衣太重空耗体力,苏大公子这身板——他于是解了蓑衣,虽然身上凉点,但不致因他一人耽误脚程。

    手里的杖是沿途捡的根树杆,还算光洁。,陆美见了,觉得很有意思,仿佛什么老封君的龙头拐、泥塑偶的丈八矛,颠颠地也去选了一枝。果然三条腿比两条腿省力,小公子虽体力好,也经不起三四天水里雨里泡着。

    几人深一脚浅一脚继续前行,知道前方不远就能出山,心情也松快许多。

    “我们应当请个向导。”

    “向导哪里能知道风灾暴雨要来。”

    “不说向导是地头上的万事通么,哥哥哥,这地方从前有过暴雨么?”

    “方志记载里,应该是几百年没有过。”

    “哇哦那就是百年难遇的奇……啊呀,有人?”

    话音刚落,正好一阵风过,叶上积水唰一蓬砸了他们兜脸,众人忙遮面挡眼。

    这迷眼朦胧水光里,远远看到前方密林黄叶丛钻出一队人影。

    仿佛知道他们瞧不清楚,风云为此有应,云为风开,垂落天光,细雨丝纤亮亮还飘在半程,在空幕里根根缕缕分明,斜飏轻浮,亮线短又脆弱。

    ——这薄光水幕里出来的,正是林中寻人的帮主一众。

    他们找了半程,听到人声,小郎君的声音虽略显沙哑,但不掩活泼灵动,于是也不必探看是路人是山匪,帮主他们便放心牵马露出身形。

    还方志,不知是哪个书呆子。方志百年不更新,有贼匪窝在这脉山岭知道么。

    这是这位江湖女郎头一次见好友的两个儿子,头一次见,总是更认真一些,挑个明媚天气,备份见面之仪——这些江湖儿女都没有,于是天意作美,免得他们普普通通寻寻常常就碰头相逢了。是时苍穹启,风雨霁。头顶的天色恢复了本来面貌,露出透蓝明亮。

    云层四散,也恢复素来形状,白软可爱。远远在天中拉薄扯淡,有如凤凰引首,有如骐骥掣影。

    天终于晴了。

    山色映于云下,岭上鲜明,碧色橙黄将将被雨洗过,丛林叶沿翻动,近当前闪些莹莹碎光,就连地也不那么难看。

    虽还是遍布黄泥水并黑枯枝,但在日耀铺过处,也只觉其浩阔壮观,能稍忍下些潮热腥骚的土气。

    苏云卿就在这样透云穿林洒下的天光间,见对面钻出人马。

    人人背着些绳索器物,当中一个身形,从光中步出,看身量应是女郎。

    她着粗面衣衫,看不出身家出处,腰间系刀,过肩挎绳。看气度周正平和。年岁应当不大,这却也不好猜,京中各家女郎,二三十间不好分辨,连陛下对着他们这些近臣时,也十来年气度未改。此人或也差不多。

    想是为了防那泥腥瘴气,对面人遮着下半脸,露出的部分不施粉黛,眼睛一抬,温温和和看过来,似是在微笑。

    帮主走在当中,牵马慢行出林,见对面众人抬头,那眼尖喊有人的是个少年儿郎,一身鹅黄夏衫沾泥带土,倒还能分辨颜色,手里撑着个棍子,面上张着双圆愣愣眼瞧向这里。他那身衣服虽然落汤鸡一般,但材质绣纹精致,眯眼看去,描有许多羽麟。说落汤也不是落汤鸡,应当是落汤小凤。

    小凤凰前后有护卫侍从样的人跟着,将他围在里面,边上站着另一个高些的拄杖青年,手略扶起笠沿,循声往她这里看来。

    帮主目光一闪,抬了抬眉。此人方才不显,衣衫不比他身边那只漂亮凤凰夺目,但一旦瞧见这人,就发觉他也临风有姿,比边上那位多一分韵致,叫人不好轻易移开目光。那人也在一众混泥带水的儿郎里醒目起来。

    再看站位,他其实站得居中,应当也是主事的人物,倒没有露出突昂不群的威风盛气。

    此刻迎光望去,对面几人身廓分明。这温温雅雅的主事公子一袭青湿靡靡,罩衫笼纱垂贴几层,比边上嫩黄拄拐的泥猴高小半个头。虽然形容狼狈,却从容镇定,腰际悬玉,襟袖平服。抬头间露出张软玉般脸面,又有攀雪鬓影沾水,三四缕贴在耳边,此刻摘笠拄杖,腰身挺秀,恍如朗朗青竹,倒是看得出年岁在二十五八左近。

    见着这人,倒叫帮主想起念书时偶然见过的那几副奔于崎岖泥塘的风骨,那人也是这样,大约不论是雨淋日炙、宿露餐尘,还是卧雪眠霜、忍饥受冻,举手抬足都仍能不改其风。

    上一次她踩泥水是在十余年前,被人追得狼狈。

    上一次见这样泥淖沼浆里清清白白的姿仪,也是十余年前。

    这天涯确实是两个尽头,尽头风景真是相似。

    两人无声对视间,帮主笑了笑,向对面打了个手势,抬脚走上前去。余下帮众见状,分方位停步警戒。

    她走几步,忽然停下,苏云卿看去,见她竟弯腰从地下捞了条泥鱼,随手扔去深水洼里,又起身走来。

    “竟然有吃的。”是鱼哇。

    “有也点不了火烤呀。”

    背后陆扶棍和他那个小厮白羽窃窃私语,苏云卿在前面摸摸鼻尖,竟然有这种湖水冲下的鱼,他们还真未见着。这是什么运气。江湖人出外伙食不愁原来是靠的这份眼力?

    那带刀扔鱼的江湖人走到近前,停在十来步开外,歪了歪头似在打量,而后含笑直言招呼道:“云卿公子?”

    声音温和,又似乎藏几分促狭低笑。

    ——旁人称云卿公子,多少带几分推崇赞誉。她嘴里出来的云卿公子,却像是打趣:你就是那个闻名遐迩的云卿公子?

    苏云卿也在打量,他不知面前人是何身份。——陛下称帝后,四方女子多有掌权做主,实在不好猜是何方神圣。一队人马由女子领着,看不出徽记特征,只能察觉那些人精壮有力。能说出云卿的字来,应当有些渊源,若说是听说过他们的本地人士,他在此地界,又似乎并无旧识。他倒也想猜此行的去处,但那远在数百里外,怎可能在这里遇到主人家。

    他抱拳行了个江湖礼:“不敢,敢问姑娘是?”

    那人一笑,拉下面罩,哈哈,多久没人喊她姑娘。

    面罩下露出的脸仍是亲亲和和的,只眉梢唇边藏两分纵逸容懒。她转身朝后轻嗒嗒一击掌:“好了,找到人了。”此时派出去的斥候回到外圈,向她作手势,她瞧见了点点头,“左近也无点子,把行头装戴起来,我们回程!”

    众人热闹道:“好嘞帮主!”

    一队人马,纷纷插旗打标。

    又将背上绳索换回大刀,又将皮筏一塞佩回长剑,还有骏马扬蹄甩头,将辔头上松解的束带甩开,咴律律一声振奋不已。

    苏云卿等人目瞪口呆:“难道是……”

    “……那位帮主!?”哇,陆美凑上前来,江湖大佬竟到这里来啦。

    是找他们来的吗?

    真是料想不到,你们江湖人出门还有两副面孔。

    连马都是!

    为什么遮掩竟至不留一丝端倪,除了看出哪个是头脑,竟然不能从细节猜身份。

    现在又为什么穿戴起来,原样回去不好么,还是为了取信,还是——

    欢迎仪仗?

    陆美脑海里天马行空猜着。这是什么江湖排场,下马威??还是走镖那样用以震慑道路的旗号?

    下一步是不是擎着旗、呼啸聚集……一只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特别豪迈壮观!

    苏陆几人留神分辨对面旗帜上图样,又发现并无字号,二人面面相觑,叫帮主的话应该是那位吧,该不会附近还有别的帮派……山洪天进山找点外快?

    这奇思妙想也不过从小公子脑袋里溜来滑去,转瞬即消。

    帮主走到几人身前,看他们面色都白淡淡的,那苏大郎更是额有虚汗,唇上显干,一看就缺食少水的累着了,于是解开自己的水壶递过去。

    ——远看如竹,近观原来是柳,她心道。

    这弱柳湿衣带泥,贴着身形,愈发显得单薄。

    “云卿,长楚,我来得迟了些,你们吃苦啦。”

    长楚二字正是陆美的字,弱冠后长辈叫他小美,狐朋狗友陆二陆小地乱喊,竟没什么人唤过他的字,陆小公子闻言先一愣,听着陌生,而后意识到是叫自己呢,感动道:“呜呜呜呜呜终于有人来接我们了。”

    帮主见状失笑弯眼,看一旁苏云卿捧着水,光谢不喝,又推荐笑道:“干净的,新水具,还掺了糖,我们没喝过。”

    那弱柳公子白面微红,忙道并不是为此。

    而后拔开塞盖小口抿了些,又递给弟弟。

    陆美捧着吨吨几口,被他哥拽壶拦过:“怎么喝这么急,慢点,过饥之后不能胡饮海塞,渴了也不要牛饮啊。”

    不在饥饿后过饱,莫要干渴时豪饮,这是养生之道。以前有人暑日出行,途径村落,找户人家讨水喝,那主人家倒了碗水,又在水里撒上一把糠,旅人见状,以为主人小气捉弄,其实主人是让他不得不慢下口来,边吹边喝。这故事便是这个道理。

    帮主在旁支着下巴笑看他们,果然她眼力不错,京城柳枝,是精细的养法。

    “好吧,给我留点。”陆美将壶递给墨海等人,眼巴巴甚为留恋,如别情人,其余帮众见状,哈哈笑开,又送来他们马上备着的食水。

    小公子放心,“情儿”管够。

    陆美等人谢过,小公子胡乱塞了几口,蹭到帮主面前,奶狗样的眼儿圆圆:“哇,原来您就是帮主。您还知道我叫长楚。”他行个世家子见长辈的礼,苏云卿也在一旁见礼,帮主拦下,将怀里陆真的信递给他们:“不要拘礼,亏得真姐提过路程,人都在此处么,我们出去要紧。”

    “好!”陆美如同找到主心骨,“果然是帮主,真没想到是您。”

    “刚刚衣装真是一点看不出来。”

    “我下回出门也要用这个法子,嘿嘿财不外露。”

    “哇哦这个马好棒!比我的惊风还高……”

    田鸡笼倒了也不过这份呱噪。

    帮主跨身上马,心下笑道。

    商货——以包装证明是正品。

    脚色——以衣装证明是贵人。

    确实是肤浅而便捷的方法。

    她回身一看,见苏陆等人剩下几匹坐骑,当中还有一匹毛发皆湿仍丰神俊朗的,大约就是惊风,这良骏却没用上,便猜他们骑术不行。

    她叫来抱剑的那个青年,由他带着泥猴陆美共骑,又下马叫苏云卿坐她那匹,自己上了陆美的惊风。

    想了想,又回头问苏云卿:“你能骑得动马不能,要不我带你?”

    弱柳扶风的,又饿了累了几日,不要半途掉下马去。

    见苏云卿表示无碍,也就随他,总之她的马乖巧——否则也不必换马。苏小柳条随意坐着就好,不特意歪枝斜杈的料也很难摔下。

    至于陆小凤,弟弟自然是要有人带带。

    江湖作派,爱幼。哪管你弟弟强壮哥哥柔弱的。

    陆美也舍得换马,见惊风亲昵蹭了蹭帮主手,还大为惊讶。

    “不愧是帮主啊。”小少爷心中,江湖人物自有一套威风底气,就算是看似温和的女郎,独行的小童老叟,也不定是什么武功高人,背后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份。何况她是那位帮主,灵气的动物亲近她真是毫不稀奇。

    余下众人互相照应着,听说来客车队里有马与财物被洪水冲走,纷纷安慰。

    陆美等人不在意财物,倒是有人问马匹特征颜色时,小公子对护着他骑行的青年道:“是匹小红马,顶上一撮毛颜色不同,哥哥还没骑上几回呢,诶,他天天坐车,也难怪小马和他不亲,自己跑了。”

    胆子也没有在京城的通衢大道上练练。

    他身后的青年笑道:“既有可辨认的记号,有人遇到就会送回帮里,小兄弟不必担心。”

    陆美觉得这个小兄弟的称谓极新鲜,仰头侧脸问他:“多谢兄弟宽慰,不知您怎么称呼。”

    “客气,江湖人叫我扬眉剑。”

    ————

    既雨止天晴,林间也恢复了明亮,沿路比来时好行许多。

    两队人马合拢,爬出山岭,直奔越城。

    到城门口只见摊贩云集,歌舞升平,一派熙熙攘攘。哪料得几十里外便是山洪泥雨,灌路漫道,仿佛两处人间。

    苏云卿在黑马上握着缰绳,见着这样烟火市井,甚为感慨。

    城门无人查验,众人打马进街,苏云卿众人略有诧异,也不声响,跟着入内。

    到了名下客栈,帮主早挥手包场,叫帮众去购置衣物行头,又叫过掌柜,点热水,点饮食,点上房数间,请苏云卿一行先去洗漱休息。

    待他们谢过入内,又叫堂口送来医师药物,又叫来厨师吩咐仔细。

    众人安置不提。

    苏公子洗漱后,推开门扇。这小城客栈门枢转动,步出个清雅郎君。

    他发间稍有些湿气,身上是帮众寻来的衣物,比不得锦衣华服,自有些素衣野趣。看似寻常,却极柔软,并不觉粗糙磨砺。青青几层垂坠,倒将他面庞衬得更显隽秀。

    隔间陆美亦出来,小公子随意束发系带,腰间垂着那只牡丹金丝荷包,熠熠生辉,系在素裳布衫上荡悠。

    “还说财不外露?”

    “诶,到了自己人地盘了嘛。”小公子兴冲冲颠来,拉开衣摆,“这个面料好配我的荷包诶,特别显它!”

    苏云卿看了看喧宾夺主的金钱袋,再看看陆美爱不释手的粗绢靛衣。

    确实醒目,看来比起华服,小弟更爱金子。

    有人凸显首饰,有人凸显气色,只有傻小子凸显钱袋……哈哈。

    厨下端菜上楼,另辟了雅间摆饭。窗外画眉自在、山雀跳跃,廊下小二奔忙,端盘递菜,托盘上五色纷呈,陆美不意瞧见,一半是京城菜色,估计为了他们吃得惯,一半却没见过,想来是当地特产,这可真是不白来。

    “帮主真细心呀。”他小声道。

    苏云卿虽没见到,这日的经历里也能感受到其人细心体贴。

    他想,她自然心思细深,不愧是半壁江山的主人。

    他二人洗漱整理过,欲先去正式拜见道谢,却不知帮主落脚哪间。遇到路过帮众,忙拦过一问。

    “帮主啊?帮主出门了吧。”被拦下的小哥面上憨笑,挠头道,“不要紧,你们先吃,她大概是又去办什么危险又不那么危险的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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