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予昭 > 持长剑兮登云天(二)
    晏淮鹤摇了摇头,有些不明白奕长老为何有此一问,解释道:“我和她此前并不相识,是行至中途有幸结识的。”

    “这样啊……”奕初妤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这孩子手心的花纹瞧着像是晏氏一族的朔兰印,大抵是我看错了。”

    她手心的契印——

    掩于袖中的手蓦然握紧,晏淮鹤面上波澜不惊,保持一贯的淡然,平静道:“您看错了。”

    奕初妤闻言并不拆穿,只感叹了句:“欸,那或许是这风筝线自己缠住她的吧?”

    晏淮鹤愕然:“什么?”

    “只是想起一件趣事,无关紧要罢了。”

    既然本人都直言否认了,奕初妤便没再深究,少年人之间的事,自然由其自行体悟。

    若是一句话道破,便看不见朦胧的月色了。

    她敛了笑,回到最初的叮嘱上,正色道:“凭她自身的自愈能力,还需在床上静养半个月,身上的伤口待剔除掉体内沾上的渊罅秽气便可痊愈。不过,那秽气一日不剔干净,这伤口便无法愈合,她如今睡着可能还感觉不到,但醒来后必会感到全身疼痛难忍。她体内的魔脉并未与仙脉融合贯通,甚至还被人用什么东西锁住了仙脉……看上去,宗门内的仙丹喂给她止痛也没什么用处。”

    她停顿了下,问:“但我记得,你抱她回来时,有往她体内输过灵气?”

    他点头:“是。”

    “仰灵峰的灵气太过清圣,以她如今的情况是无法收为己用的。所以,你需每日为她输送灵气,不必太多,两个时辰足矣。此事可会耽搁你修炼?”

    晏淮鹤摇头:“此乃淮鹤应为之事,怎算耽搁?”

    奕初妤补充了句:“另外,近日里你需格外关注下息岚渊域的消息。我想,这孩子醒来应该会想知道一二。”

    “息岚?”晏淮鹤想起那件绣有九叶藤的衣服,声音绷直,“您……发现了?”

    他虽并未掩饰祁桑身上的魔气,但也没有直接同奕长老言明她可能来自息岚。

    除非,是长老在疗伤过程中发现了什么。

    “别紧张,我没做什么。”

    奕初妤耐心解释道:“早些年倏地的驺虞神兽尚在世时,我有幸见过一面。她老人家没什么子嗣,唯一的一位便是如今的息岚魔君枫睢,这孩子的身份不言而喻——你进去看一眼,就知道我为何会下如此定论。”

    倏地为妖域四时谷与魔界交界处,乃是驺虞神兽的领地。

    约莫一千年前,倏地上空惊现一道渊罅裂口,驺虞神兽被常丘茫海一地的青主·翡玉所杀,倏地就此荒芜,再不见神兽之姿。

    晏淮鹤也只在天水阁的典籍中见过驺虞神兽的样子。

    他绕过屏风,双目凝视着半空那道透明的影子。

    祁桑平躺在床上,双眼紧闭,鼻息平稳。

    她的身侧盘踞着一只巨大的兽形虚影,虎身猊首,长尾蜷于一旁,似静静守护着身下受伤的孩子。见他靠近,祂忽然睁开眼睥睨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觉得构不成什么威胁,又闭上了眼。

    他不禁皱眉,对着莫名出现的神兽灵光生出些敌意,待察觉到自己异常的情绪后,复又松开眉头,沉默不语:“……”

    “听闻魔君枫睢幼年时几经离乱,多次死里逃生,想来就是驺虞神兽显灵庇护。”奕初妤落在他身后,感叹了句。

    晏淮鹤淡淡开口:“看上去,没什么用。”

    不然他遇上她时,何至于看见那般痛苦挣扎的眼神?

    息岚……望极王殿……魔君枫睢……

    她还会在意那里的事?那枚玉牌质地不凡,大概与她的身份息息相关,可最终却被她毫不犹豫地一剑斩断。

    息岚渊域对她而言,或许只是一个不重要的地方罢了。

    他不想再在她的眼中看到那般神情,那不适合她,天光绝不该落于渊底。

    晏淮鹤敛下心中翻涌的思绪,朝奕初妤拱手道谢:“有劳长老费心,您吩咐的,淮鹤都记下了。至于她的身份,还请长老保密,我想她不会再回去,如今也与那个地方无关了。”

    奕初妤猜其中大概有什么故事,便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那么,明日我再过来。”

    将奕长老送离后,晏淮鹤在外静静站立一会儿,才慢慢移步,走回偏殿中。

    祁桑伤得格外重,统领一阶的蜃主·海市虽然只是投影,但那一击也足以令她这般修为的人当场毙命。

    若不是她血脉特殊,恢复力极强,又有尊驾的剑气护住心脉,恐怕活不到他们回山。

    他想起覆在他眼前的手掌,想起她在幻境中说的那些话,想起最开始在坠月谷望见的那双眸子……

    他恍惚觉得,其实没有他,她也不会死。

    从后来短暂的相处中可以看出,她不是如他一般死寂沉沉的性子。

    银蟾泪虽能勾起人心中难以释怀的记忆,令人深陷其中,但终归不是邪器,它的本意也并非剥夺其生机,而是破而后立,从生死一线中重新唤回她的本心……

    而自己若是没有她的帮忙,大概会死在蜃主手中……陷入幻境,神魂湮灭,是连天衍尊驾都来不及救援的死局。

    看似是他在坠月谷将她从鬼门关拽了回来,实则是她为他辟开了一条生路。

    自己又牵连到无辜的人了……

    他擅作主张将她的性命与自己绑在一处,如今竟又欠了她一条命……无论心魂契是不是意外,他都难辞其咎。

    晏淮鹤坐在床边,低头看她,神色晦暗不明。

    屋外的风缓缓拂过树枝,响起一阵簌簌声。

    见她眉间紧皱,唇色苍白,他仿佛想起什么,从锦被里捉出她的一只手,用指腹点在她手心的朔兰印上。

    心魂在一瞬间相连,丝丝缕缕的痛感顺着这道契约转移到他的身上。

    殿中莫名起了一阵风,他的影子拖在地上,被风吹鼓起来。

    他垂下眼帘,一时出神。

    “为何要救我?”一走了之岂不更好?

    “为何要挡在我身前?”分明知晓蜃主海市的实力,第一时间竟不是选择自保,而是来担心他……

    “为何要……怜悯我……”他久违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恐惧。

    晏淮鹤低声呢喃,眼底的困惑像无尽的漩涡将他拖拽下去,迫使他沉|沦其中,不得自拨。

    她身上的血,和十岁那年晏府覆灭那一晚的火光渐渐重合。

    他的眼神晦暗,盯着她坐在床沿一动不动。

    祁桑身上的血迹其实已经处理干净了,奕长老为她换了身干净的里衣,染血的长衫和外袍挂在一旁的架上。

    而后,视线转到她的手上,他看着自己的五指缓缓张开,穿过她指间的缝隙,一点一点地贴近,直到十指相合。

    有什么东西挣扎着从他的影子里生长出来,张牙舞爪,搅动着他平静的心湖。

    魇——

    他的症状果然又加重了。

    那丑陋的东西竟能从他的梦中溜出来,在他全然清醒时,影响着他的心绪。

    借由心魂契分担过来的一半痛感刺激着他迷惘的意识,那疼痛撕扯着他,带着自虐的疯狂让他得以稍稍慰藉。

    谁会不喜欢光?那般璀璨耀目,那般温暖心扉。纵然身上的黑暗会因此而腐烂溃散,就连影子都在叫嚣着,教他如何无动于衷?

    奕长老说得不错,断了的风筝线是自己缠上去的。

    “唔……”一声呢喃将他唤醒。

    祁桑眼皮微动,她感觉自己浑身疼痛欲裂,迷糊间睁开眼看见了四周陌生的装饰。

    自己的手似乎被什么东西紧紧抓住,她尝试动了动,发现没用,完全挣不开。

    “你醒了?”

    这声音听上去很是耳熟。

    那声音的主人又道:“这里是陆吾仰灵峰的偏殿,你身上的伤太重,又昏迷不醒,我便只好把你带回峰上疗伤。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陆吾?伤?

    她想起来了,她受命前往坠月谷寻找银蟾泪,似乎倒霉地碰上了个莫名其妙的人,这人来自陆吾,叫晏淮鹤,和母亲的故交筠泽阿叔有些关系。

    祁桑转了转眼睛,视线落到晏淮鹤身上,在脑海缓慢串联起之前发生的事。

    方才来替自己疗伤的长老似乎离开了……

    她看向殿中仅剩下的另一个人,眼底满是睡醒后的迷茫。

    这时,便听晏淮鹤满怀歉意道:“抱歉,是我连累了你。”

    她摇了摇头,也不算连累。

    虽说她挨了海市尾巴那一下,但她也杀了弥楼,真论起来,不是小赚?

    神思渐渐清明,她也意识到握住她手的是什么,本想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没想到动作太大牵动了伤口,疼得她直嘶声,她咳了几下:“咳咳——你、你在做什么?”

    晏淮鹤似是久久未能回神,见她挣扎,手上的力气下意识加大。

    待她的问话在脑海里转了一圈,他才反应过来,连忙松开手,正经解释道:“是我失礼了。你我之间有契印相连,是以掌心相触时,不仅可以识海传音,还能替对方分担一半的疼痛。我怕你睡得不够安稳,便擅作主张,很抱歉吓到你了。”

    “……”

    祁桑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从他手中慌忙抽回手,痛觉果然加剧了,对他的行为更加觉得诧异……

    这人不是不喜魔族吗?总不能因为她护了他一次就变了性子吧?

    但她脸上不显,神态自若道:“我、我没那么脆弱。你不必想太多,说了帮你压阵,便不可能让那东西伤了你,换了任何一个人,我都不会放任不管的,你真的不需放在心上。”

    “嗯,我明白,就当是我行为鲁莽的赔礼罢。”晏淮鹤言辞恳切,倒不像假装的。

    祁桑失笑道:“这种赔礼……要不你还是直接解了这个破契印?”

    “等找到法子,我会立刻解开,抱歉。”晏淮鹤停顿了下,落在她无意识痉挛的手上,又问,“……疼吗?”

    疼吗?

    怎么可能不疼?海市这一下可半点没留手。

    为何不给她上止疼的药粉?不知道秽气极其折磨人吗?

    不过,仙门的东西用在她身上是药还是毒都说不准,看上去这家伙也不太敢拿她做试验,干脆连止痛的丹药也一并不用。

    她看了看他,抿紧双唇,咬牙没回话。

    晏淮鹤自顾自地道:“仰灵峰上的灵力你吸收不了,无论你怕不怕痛,我都是要给你输灵气的,所以把手给我罢。”

    “……”

    “你不必觉得难为情,我自幼便习惯了。这点疼痛于我而言算不得什么。”

    这意思不就是她怕疼,她在魔界摸爬滚打百年也没习惯吗?真是过分。

    算了,她是伤患,为了尽快好起来,不能死要面子活受罪。

    于是,祁桑抬手重重地落回他的掌心里,她轻哼一声掩饰尴尬,只道:“那你握着吧,我困了。”

    说完,她还假意打了个哈欠。

    周围安静了片刻,隐约有一声若有似无的笑声在耳畔响起。

    她盯着屋顶垂下的帷幔发呆,而后,便听到他轻声说:“多谢——”

    “说这么多干嘛……算了。”祁桑闭上眼,将头扭到一边,将注意放到自己的呼吸上。

    一下两下,微凉的掌心贴上她的,她眼睫微颤,只觉自己装睡的技巧实在拙劣。

    她的思绪开始发散,自己手心的温度本该比他要低上一些的,大概是伤口一直未能愈合,所以身体有些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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