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地外的天色已经不早，距离所有人进山，少说也过了两个时辰。
白瑶站在禁地门口，心有余悸地看了眼身后幽暗深邃的禁地身处，终于松了口气。
她现在很庆幸，进去的是自己，不是高月。
阴阳禁地的可怖远在皮肉伤之外，若非她自戕破幻境，恐怕还要面对一层又一层更深、更真假莫辨的幻境。
在那样的环境里，一直再坚定的人也迟早要被逼疯。
只是前两重幻境就让她心神受损，她自小修行，心性远比同境界的人强得多。但接着待下去，可能真会生出心魔。
虽然对她而言心魔不过是换个人主宰躯体，但对没有玲珑心的人，心魔既出，此生再无神智恢复的可能。
阴阳家百年来不乏高手被罚入禁地，没几人出来。特别是那些自诩聪明的，更容易迷失在控心为上的千重幻境里。
第一重那么真实，谁也不敢保证在第二重或后面的幻境里自戕，会不会真的死在里面。
白瑶吹着山风，额前的碎发随风飘动，心神也在渐渐恢复。
只是她很清楚，自己的心境已经跟几个时辰前截然不同了。
虽然这些年她也有几次徘徊在生死边缘，但终究是时势所致，加上自己力所不能及。
这次，是她唯一一次、主动选择了死亡。
呵，还想长命百岁呢，这才多大点事儿，就把自己的命送出去了？
白瑶撩起碎发，方才虽然是幻境，但所见所感皆合乎因果，也就是说
“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地图上没标注禁地的出口在哪，白瑶一回身，见到赤练卫庄也是一愣，“你们是按着地图走的？”
赤练看了眼图纸，又瞪了她一眼，“还不是你给的破地图，一路上全是机关。倒是你看样子轻松的很啊？”
白瑶心绪很乱，她不想在这时面对卫庄和流沙。
她后退了几步眼神看向别处，状似无意地说：“还行吧，大家立场不同，还是别同行的好。”
一贯先礼后兵的卫庄开口了，“既然还有密道，你与我们交换图纸总不过分吧。”
白瑶的图纸上有禁地，按照卫庄的性子怎么可能不去？
但她不在意了，大方递过图纸，“流沙之主如此威信，谁敢拒绝？”
赤练正要上前交换，却被卫庄叫住。
卫庄亲自走到白瑶对面，二人不过一步之遥，鲨齿剑鞘上那朵泛着幽光的花照亮了二人的面颊。
白瑶定定地看着那花，自嘲地一笑，在卫庄伸手的一瞬，收回地图，随手一丢。
地图顺着陡峭的山坡滚得不见踪影。
白瑶挠挠头，“诶呀，手滑。”
她看进那双如今竟有些陌生的鹰灰眼眸，突然想起，这是她离开鬼谷后第一次离这双冷酷又危险的眼眸这样近。
“抱歉啊卫庄大人，只能请您用自己的了。”
那双眼却很平静，白瑶看着自己的倒影。
原来这样渺小她收回目光，余光掠过赤练时，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撞入她的脑海。
不对。
她再次看向赤练，她腰间怎么没那朵花！
“夫人，她似乎发现了破绽。”
白瑶立刻远离“卫庄”，脚下却突然浮现出巨大的阴阳阵法。
一道道光柱瞬间合成一座牢笼，将她困在原地。
她在阴阳家待了一年多，从未见过这样的阵法，两个身影也褪下幻术，站在阵外悠闲地聊着天。
湘君道：“夫人若是将那红衣女子的花一并夺来，恐怕会更像些。”
湘夫人柔若无骨地挽着湘君，“多亏夫君幻术高明，这才让我有机会施展阵法。”
白瑶站在光笼中，默默感受着脚下阵法的运作。
这阵法维持的来源在湘夫人，只是要动她，就要瞬间击退湘君才有机会
她在阴阳家的一年多，除了修习术法，剩下的时间都用在梳理阴阳家及相关的人际网。
所以她很清楚，这对常年隐居潇湘谷的夫妇，正是五大长老中实力数一数二的存在。
阴阳家的任务从来不由潇湘谷负责，他二人便多年隐居，没有俗事挂记，又都是天赋堪比左右护法的天才，这些年功力进步的速度十分骇人。
星魂说过，湘君修习土系术法，湘夫人修水，二人术法相合，联手时即便是他和月神都要敬上三分。
“二位隐居潇湘谷，与我无冤无仇，看来是奉了东皇阁下的亲命，特地来捉我的。”她扶着笼子问。
湘君看了眼湘夫人，悠悠道：“久不出世，连幻术都生疏了。”
白瑶一笑，“您太谦虚了，这世上能易容成流沙之主、还这么像的，除了逆流沙墨玉麒麟，您算第一。”
湘君笑而不答，白瑶接着说：“不过幻术也要有个媒介，你那花儿是我从藏宝阁偷的，剩下的都烧了，二位是与他们交手夺来的？”
湘夫人常年不见外人，也有些新奇，便问：“你都被我二人擒了，怎还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
白瑶耸耸肩，“你们前些日子应该还用这阵法抓过一个人吧？”
湘夫人想了想，“好像是呢。”
白瑶道：“他被你们关进星海里了？我也要被关进去？”
湘夫人有些厌烦地用脑袋蹭了蹭湘君的肩膀，湘君轻轻为她梳理鬓发，抬头神色淡漠地对白瑶说：“此阵法经东皇阁下改动，擅闯者，如受炮烙。”
“用你说？”白瑶身形一闪。
只见光笼中荧光乍现，魂兮龙游撕扯开一个裂缝，青色的身影掠过数丈朝湘君袭来。
湘君结印格挡，却被魂兮龙游一掌推远了数步，“夫人小心！”
白瑶顺势抽出惊鸿，将剑尖压在湘夫人颈上。
湘君不敢妄动，只能保持着距离。
他极其震惊，这女子看似飞掠而来，实则每一步都落在阵中。
每一步，由皮肉到内脏都要承受炮烙之苦。
湘夫人被剑胁着，反倒没她夫君那般小心翼翼。她看着白瑶从鬓角滴下的汗珠，嫣然一笑。
“多疼呀，连男子都受不住，你又是何苦去救那不如自己的废物？”
白瑶举着惊鸿，浑身已经痛的发木，她咬紧牙压着颤抖的声音，“不够疼，怎么清醒。”
湘夫人看见面前的女子眼中仿佛有两团火在烧，桃花目微微一颤，随手撤了阵法。
“夫人，你做什么！”湘君正要靠近，又被白瑶逼了回去。
白瑶静静等着湘夫人的下文，湘夫人道：“我们的任务是将你带到玄黄祭台，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带你去。”
白瑶冷笑道：“去那种地方，作祭品么？”
湘夫人莞尔一笑，“你若想走，方才就一剑刺死我了。”
她看了眼不远处的禁地，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听说从禁地出来后，多数人但求一死，我看你也不想活了。”
白瑶收了剑，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余光扫过边上的湘君。
“传说潇湘谷常年封谷，原以为是东皇阁下所设，今与夫人交谈才知原来是湘君大人所封。”
湘君很清楚她的言外之意，无从辩驳只能沉默，湘夫人闻言神色倒有几分嘲弄。
白瑶看着相伴数十年的这对夫妻，心中更为淡然，她拱手道：“我既来，便是要做个了结的，有劳二位带路。”
祭台前，东皇太一不出所料地看着白瑶道：“山鬼，我等你很久了。”
湘君湘夫人交付了任务便回潇湘谷了，白瑶看着空旷的祭台，“你是为了玲珑心罢。”
东皇太一悠悠道：“山鬼的纵横术又有精进，看来禁地之行帮助你看清了一些事。”
白瑶环视着祭台，“夏桀的玲珑心最后也不知所踪，你知道去了哪？”
东皇太一道：“我不知道。”
白瑶绕着祭台这摸摸、那看看，“所以你也想要？”
东皇太一转身看向她，“不是。”
“那就是这祭台下面藏着的东西需要了。”白瑶站在中央祭台边，等着东皇太一的下文。
东皇太一对于她猜到的并不诧异，“玄黄祭台下，是阴阳家历代掌门搜集的七只玄铁机关匣，二十七年前祭台关闭，就是用的你母亲的玲珑心。”
白瑶摆弄机关的手一顿，“七只都在下面，那蜃楼上让高月破解的那个又是哪来的？”
东皇太一绕到她面前，从中央祭台下面的隐藏空间取出一只木匣，“任何机关在设立之初，都要有一个母体，你接触过墨家机关术，想必已经明白了其中道理。”
白瑶想了想，“所以蜃楼上的那个，就是你们故意交给高月破解的。”
她冷笑一声，“当年用我娘的命才封起来的祸害，现在又要用我的命放出来，阴阳家的大道无情，跟草菅人命有什么区别？”
东皇太一却不为所动，“高月已经具备解开苍龙七宿的能力，待她解开全部秘密，玲珑心天下人知晓。你很清楚，那时很难有人愿意为了你，与天下人为敌，就像你父亲当年为保护你的母亲，最终战死沙场那样。”
“即便有，你也不愿牵连他们。所以才会放弃了那么多逃避的机会，一路至此。”东皇从木匣中取出一只玉瓶。
“只需服下此物，便可削弱剥离玲珑心的痛苦，祭台由玲珑心和血脉重启，你的使命就结束了。”他说。
白瑶看着那个雕纹古朴的玉瓶，半个时辰后，抬头将里面的东西一饮而尽。
她被东皇太一如浩瀚星海般的内力定住身体，几乎能将灵魂煮沸的疼痛袭来，很快她就失去了意识。
疼痛遍布她的躯体，甚至意识，却让白瑶的心神重新达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清醒。
她能听到到血液从身体流出的声音，能感受到祭台边的每一道目光，直到最后，体内的月狼之契和玄寂模糊地告诉她，是谁带她离开的。
白瑶的意识随着离开玄黄祭台的一瞬，陷入无知无觉的黑暗，她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她以为，自己就这样走上了母亲的宿命。
其实这样也好，她没给这世上留下一丝骨血，苍龙七宿也好，玲珑心也罢，都应从战火中永远消失。
端木蓉是在山脚下拦住姬一虎和单云的，她看着姬一虎背上已经几乎毫无血色的白瑶，“你们要带她去哪里？”
姬一虎体内的玄寂子蛊感受着母蛊生命的流逝，没空搭理端木蓉，径直往咸阳据点的方向去。
端木蓉喝道：“她现在的身体根本坚持不到咸阳！一意孤行只会害死她。”
单云叫住了姬一虎，回身对端木蓉道：“你是医仙，盖聂是剑圣，两个最有可能救她的人都选了什么？她撑到我们赶到，就是为了见最后一面。”
“她下不了山了。”
姬一虎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单云，“你说什么？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带她走！”
单云脸色更加灰白了，他找了棵树靠着稳住身形，“她就算有千万个自寻死路的理由，也是因为找你才上山的。”
姬一虎顿时没了气焰，他背着白瑶，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她的体温正在降低，他将白瑶抱在怀里，企图用自己的温度减缓她的流逝。
“那两个老东西呢！平时缩着就算了，这会还躲着，人都要凉透了！”姬一虎道。
“你这张嘴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姬一虎话音未落，一个灰色的身影便出现在他身边。
单云虚弱地看了眼来人，点了点头。
玄翦将一粒赤红的药丸塞进白瑶嘴里，接着给她管了口水，手法娴熟到端木蓉都惊诧不已。
给失去意识的人喂食物和水非常困难，因为人已经不会吞咽，东西都会流出来。
但这个人的手法，更像是用内力将药和水掷暗器一般顺着小白的喉管打进体内。
这个手法她只见师傅说过，就连师傅都不敢如此施救。
从灰衣男人背后的剑匣来看，明显是个剑客，竟对医家几乎失传的手法如此精通！
玄翦给白瑶喂下两样东西后，丢给树下的单云一个陶瓶，“渔佬给你的，削弱你和她之间的联系，你的身体没问题，只是被反噬了。”
单云服下后，姬一虎还没明白现在的情况，玄翦踢了他一脚，“就让她在这躺着，那你可以准备收尸了。”
姬一虎如梦方醒，他正要抱起白瑶，端木蓉却道：“她方服下药，随意挪动极易噎毙，需两人制一担架，将她尽量平稳地抬下山。”
姬一虎看看依旧虚弱的单云，瞅瞅打算搀扶单云的玄翦，最后目光转向端木蓉眨巴眨巴眼。
端木蓉道：“很遗憾，你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按照我的要求，与我合作。”
几人一同转移到骊山附近的别苑，虽然百越的药材和人手更充足，白瑶的状态很难说能不能保住性命，更别提长途奔波。无奈之下，几人只能在骊山附近勉强落脚。
端木蓉安置了白瑶后，姬一虎充满排斥的目光便毫不掩饰地落在她身上。
她视若无睹地找水盆、纱布和随身药草，给白瑶处理伤口。
姬一虎不会照顾人，再加上端木蓉的医术他也有所耳闻。
既然心眼子最多的单云和城府最深的玄翦都没说什么，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端木蓉留在这了。
骊山中的宝物被洗劫一空的消息一经传出，所有人都奔着手中有苍龙七宿的人去了，骊山附近反而成了无人问津的修养圣地。
夜幕中人虽然不说，但都清楚、这是蓑衣客为了让白瑶安心修养散播的情报。
如今几个人只能守在别苑中，每日端木蓉会开一些汤药，单云看过后就让姬一虎去抓，玄翦则守着小筑，以防有人落井下石。
没有人提起白瑶的伤势，能否转醒，皆看天命。
端木蓉发现，这次小白受伤后的恢复速度很慢，几乎跟正常人没有区别，没了原先奇异的恢复能力，不清楚能不能熬过来。
但这次，似乎是上天垂怜小白多年辛苦，在他们一行来到小筑后的第五天，白瑶在昏迷中开始呓语。
端木蓉发现后立刻煮了些流食，然后扶她起来给她一勺勺喂，虽然小白还是没有意识，但至少开始主动咽下食物。
又过三天，白瑶醒了。
端木蓉以为她想见盖聂或是卫庄，却不想白瑶只是让她叫玄翦进来，然后留他们私聊。
不过半炷香的工夫，玄翦便神色如常地出来说，“你们可以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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