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发轻、被抱起的那一瞬间，嬴政只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就把脑袋搁在那只消瘦的肩头上，凌乱的发丝从额头前垂下来，挡了些许视线。
“呼。”孩子鼓起嘴，气呼呼地吹了一口气，把那几根挡眼睛的毛发吹开。这一口满是怨念的热气自然是直直地吹进了抱着他的那人的耳朵里，痒得让人不自觉地想要轻笑。
寻岚赶紧压住自己欲要上扬的嘴角，稍稍紧了紧抱着他的双臂，脚步不停，翻过了山头，向紫山的那头而去。云光侵履迹，山翠拂人衣。山中正春色，燕雀啁啾唱和，偶有一两只体型小巧的飞鸟凑近，感谢山神大人收服了那只暴跳炸山的幼崽。
走了老远，只觉得安静得过头了，除了能听到风声、树声、鸟雀声外，怀里这小家伙竟是一句话也不带说的了，她心中好笑，手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轻声道：“乖，不生气了。”
那只搁在她肩头的小脑袋微微动了动，又烦躁地呼出一口热气，吹开再次挡住眼睛的碎发，半晌，才闷声憋出一句：“那你哄我。”
“不是你说的‘只有阿娘才能哄我’吗？”
寻岚讶然，不由得低头去看他。于是，就见这位正使着性子的小公子正以一种十分别扭的姿势靠在自己怀里，这个姿势让他只能仰头才能直视寻岚的脸。但那对眼睛却始终低垂，盯着自己的鼻尖，仿佛多看了几眼她的笑颜自己就会多丢几分颜面似的。但眼角分明还有委屈之意，藏也藏不住。
“我！”小家伙被噎住了，刚刚平复些许的脸又变红了。自知不善言辞，于是只好用扑腾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好在，寻岚已经习惯了这孩子的别扭。被这么一闹腾，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稍稍把他放低些，抵在他的额头上轻声道：“那，你告诉我，怎么哄？”
“给我讲故事。”小家伙这才停下来，斜斜抬眼，又仔细看了看寻岚，末了才开口，竟用的是一副大人似的口吻：“我要听寻岚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寻岚闻言一怔，纤长如翼的眼睫微微一眯，逆光若振翅欲飞的蝶。所谓“以前”啊她的以前，可是久到连史册都容不下了呢。心道“童言无忌”，便又随即微笑起来，悠然问道：“是多久以前？”
怀里的小脑袋抬起来，理所当然道：“就是你在燕国时的事情呀。”
寻岚的目光与孩子澄澈的眼眸对上，忽而就缄默了下来。抱歉，并没有什么在燕国的往事。非要讲的话，也只能继续哄你、骗你了。
“钉铃——”
她没有开口，而是轻摇响怀中的一只青铜铃，清脆的响声循着山风飘散。
小嬴政不解地抬眼望她，用小手去抓那只铃铛，歪头问道：“摇铃铛是什么意思？寻岚在燕国打更？”听闻此话，寻岚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她笑着摇头，轻敲孩子的额头：“你再猜猜看。”
“那就是乐师！”
“不对。”
“舞姬？”
“再猜。”
“冶金人”
“嗯，还是不对。”
她抱着他往山的那一头走，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可怜小嬴政已经快为这个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想破脑袋了。直到一阵错杂的青铜铃声自远处及近传来，敲乱了人的思绪，他才终于从苦思冥想里转移了注意力。
两匹骏马拉着一驾无人的轺车自山岭上而来，随着山势起伏时隐时现。驶至两人身前时，骤然停住。伞盖下晃动的青铜铃也逐渐归于平静。寻岚将嬴政稳稳地放于舆内，立在车轼之前，纤指轻梳拢开他额前凌乱的发丝。
“我不是打更的，也不是乐师，更不是什么舞姬。”她抬手为他盖上柔软的毡毯，在孩子的额间轻轻一点，低声说道：“我只是一个过客，正如此刻吹拂在你脸上的风。你愿意相信的话，我便告诉你：春风所至之处，皆为吾家。”
嬴政瞪着漆黑的瞳仁看她，并不太懂。恍惚着抬起手去捉寻岚的衣角，却没能如愿。他愣愣地回头，只见寻岚已经登上轺车，立在华盖之下，神情无波无澜。可她看着他的眼神分明是含笑的，如同这个曙色花繁的春山一样。
她的手指微抬，指向山的那头。那是一片山间平地，聚集着好几个村落。几村交汇处，便有了熙熙攘攘的集市。“待会同我好好劝一劝你阿娘，别总出去补贴家用了，好不好？”
温顺的马儿迈开蹄，山风顺着眉梢眼角拂过。小小的人儿坐在寻岚的怀里，勉强点点头，算是答应。他迎着风，张开自己并不算宽阔的怀抱。在这一怀之抱中，接满了夹杂着花香的春风。
“那，就让春风再大些，满我襟怀吧。”嬴政小声对自己说。云霄之上的风似是真的更大了，携着他的这句话，吹向山那头的人间。
翻过了这一山，到了那一山的山脚之下。忙完农活的村人们都聚在此处，趁着日头正好，来集上或兜售、或采买。在这偏僻的山旮旯里，实在凑不出几枚刀币，以物易物的买卖才是主流。
集上的摊贩摆着土货叫卖，大都是些在山上采摘的山野之物，譬如野果、野菜、蘑菇、药草之类。这就使得那几个罕见的妇人摊位很是亮眼了。有些手巧的农妇摆出新纳的鞋底，手编的竹篮等物什也来叫卖，生意竟是十分的好。
马儿在山林里停下，最后这一小段路，由寻岚牵着嬴政的小手步行过去。毕竟马车这种东西实在太过贵重，若是招摇过市，很容易惹人围观。更惨的是那两匹马，要是被看见了，很可能得直接被军队征用。
甫一走进这熙攘的人群，就有许多目光都聚拢了过来。汉子们寻着那让人眼前一亮的窈窕身影目不转睛，而妇人们则更不加掩饰地盯着寻岚那毫无瑕疵的脸，窃窃私语：“这是谁家的媳妇，长得这么俊？”“不知道，头一回见。”“这该不会是仙女吧？”
卖鹿皮的猎户忽然一拍大腿：“好眼熟！啊，我见过她！”
旁边几家支着摊子的农户都赶紧问：“哪啊，在哪见过？”
猎户摸摸自己的头顶，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个颇有几分“娇羞”的笑容：“嘿嘿，梦里！”
“切——”人群一哄而散，又对汉子的厚颜发出大笑。
哼，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山野村夫。嬴政拽着寻岚的手，扬起下巴，在心里很是鄙夷了一下这些看客。
“可是梦醒了，漂亮姐姐的孩子都好几岁了。”旁边一个卖陶罐的小男孩笑嘻嘻地指着寻岚牵着的孩子补充，使得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哄笑。好巧不巧，这句话就这么顺着笑声穿到了两人的耳朵里。寻岚听了无波无澜，小嬴政却一下子黑了脸，扭过头去伸出小拳头大喊：“她不是我娘，听见没！”
“那她怎么牵着你走？”那碎嘴的男孩比他大了好几岁，根本不把这么个小不点的威胁当回事，更何况半大的孩子最在乎面子，立刻就拽着陶罐还嘴道：“不是你娘，难道是你娘子啊！”
“你！”小嬴政张了张嘴，恼得脸都红了：“不许你这么说！”他这一喊，引来更多的注意。要是搁在平时，他肯定要跟这个大一点的男孩打一架了。可是现在，他被寻岚牵着，没能挣脱。不料自己的小手却被寻岚突然握紧，仰头，只见寻岚微微皱眉，语气平淡中含了几分佯怒：“我看是谁家孩子这么不懂礼数。小小年纪就出言不逊，长大了还得了？”
在此处摆摊的都是附近乡邻，听到寻岚这话，忙打圆场道：“这臭小子打小是个混不吝，没大没小惯了。”男孩的父母更是赶紧跑过来，指着自己的孩子骂道：“臭小子，瞎说什么呢？还不赶紧给人家姑娘赔礼道歉！”
寻岚没有为难小孩的嗜好，看见那孩子在父母按头之下不情不愿的作揖道歉后，本想作罢，却在瞥见嬴政那委屈又愤恨的目光时，不咸不淡地补了一句：“是不是，还得给我们家族弟道个歉？”
“是是是。”那大一些的男孩赶紧又给嬴政作揖，却没有半点真心道歉的意思。这下，小嬴政的脸色终于好了一些，不仅如此，嘴角还扬起一个颇为矜贵的弧度。待寻岚拦着他转身而去时，那男孩立刻朝他做了个鬼脸，嬴政好容易稍霁的脸顿时又黑了，隔着老远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了守在某一不起眼角落里卖针线绣品的赵姬。她正用一口地道的邯郸话与想买东西的村妇讲价，昔日出手阔绰的贵姬，在这乡间大集上变得斤斤计较又勤俭持家。寻岚颇有些感慨，微微抬手插入两人之间，
“这针脚，真挑不出一点毛病。我不砍价，给我吧？”
赵姬的嘴皮子一顿，这才回过神来，惊喜道：“寻岚？还有政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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