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瑶……
她是那样惊才绝艳,刚一进门,满室生辉。
我纵有满腹才学,见了她,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身为女子,那一刻,我是嫉妒的。
嫉妒她有父亲视她为掌上明珠,纵容她不出嫁,任由她凭心意择婿。
嫉妒她能光明正大,以女儿身,显露才华,让世人知道,天地英华,何曾只钟情于男儿?
女儿也可以。
……
在她的光彩之下,我像一只仓皇狼狈、不敢见人的野物。
或许是被这种隐秘幽微的心思蛊惑,我生出一种妄想:也许,瑶娘愿意体谅我,与我共度此生呢?
这世间,大凡女子,一出嫁便如仙姬凡降,失去了仙气和灵气,只余人间烟火气。
瑶娘不同,她念书识字,出口成文,所思所想,所欲所求,定与那些普通女子不同。
曾经一闪而过的傻念头,驻扎在脑海,有了更明晰、更详实的模样。
鬼使神差,我没再拒绝。
丁忧三年是我早就放出去的话,已不好更改。
这三年,我怕瑶娘心意更改,便每隔一两个月,给她写一封信,倾诉我的心意。
“是这些信吗?”
翠微好奇地拿起桌子上的信函:“咦,这怎么……”
这信,是密封的,并不曾打开过。
杜丽娘和柳梦梅忙查看其余二十多封信,也都是密封的。
女鬼住持一笑:“瑶娘她清洁自持,是怕未曾出阁便与男子私相授受,落人闲话,所以每次都密密收藏着,不曾打开。”
这三年里,我们也见过几次。
每次见了面,我都要问她,写去的信她可都读了,是否仍不改变心意,还要等下去……
每一次,瑶娘都无比坚定,她等我。
于是,在她二十一岁这年,我们成亲了。
洞房花烛夜,我们相安无事。
一连三天,我们相安无事。
瑶娘像是有什么心事,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直到有一天,癸水提前来了,我在天井洗亵衣,被瑶娘看见……
她的震惊和怨恨的眼神,我知道,她终究还是在意的。
从此,我们貌合神离。
对外,我和瑶娘仍是一双才貌仙郎,惹人羡慕。
对内,我们早已分房而居,各不相干。
就这样,不上一年,瑶娘便郁郁而终。
那一刻,我才明白,上天造化出阴阳,匹配成夫妇,自有其道理。
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是自然造化如此。
我女扮男装,牝鸡司晨,违背了天意,已然是大错,可我,竟然还错上加错,把瑶娘也拖进来。
是我自私。
我只顾着自己,不肯丢弃寒窗苦读得来的状元,又需要一个女子装点门户,以防他人口舌生事。
是我作孽。
我、我对不起辛瑶!
女鬼住持越说越气,不自觉握紧了拳头,像是在恨自己,但更像是在恨别的什么人……
“所以,你死后来到这和尚庙,帮助过路的考生,就是替自己赎罪?”
“是。我期待着自己教出来的学生,能有一个中进士、中状元,真正配得上瑶娘。”
翠微不解:“配得上又怎样?瑶娘已经死了啊!”
女鬼住持心头一震,仿佛刚刚想到这一点。
是啊,配得上又怎样?
人已经死了。
杜丽娘看见她眼底的绝望,十分不忍心。
“女师父,已经都过去了。眼下,看看还有什么可以为瑶娘做的?”
住持看了柳梦梅一眼。
“倒是有一件事,只是不知柳相公可否愿意。”
杜丽娘刚一个眼风看过去,柳梦梅忙不迭地答应着:“我愿意,只要能帮到丽娘。”
住持不满:“是瑶娘。”
柳梦梅坚持:“最终我想帮的是丽娘。”
住持叹口气,认命了一般。
“是不是解开这个心结,我就可以跟你们去天上做神仙?”
“是。”
“那好。瑶娘一生所愿,是寻一个与自己容貌、才华相匹配的人,可她的人早已逝世,无法可想,那么,柳相公,若是你哪天中了进士,或是点了状元,便要把瑶娘的牌位迎进你柳家宗祠。”
“我们柳家门户零落,并无宗祠。”
“这……把瑶娘的棺椁葬进你柳家祖坟,同样也可全了她一片心。”
“柳家也没有祖坟。”
柳梦梅心说,如今兵荒马乱,今日顾不上明日事,我自己死了还不一定能迁葬回老家。
“你——”
女鬼住持两次被拒绝,恼羞成怒。
杜丽娘不得不硬着头皮安抚她:“女师父,你说过,瑶娘不是普通女子,她毕生所求,未必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你既然愧对她,不如再仔细想想,和她相识的这些年,她还有什么愿心?”
女鬼住持冷静下来一想,还真想到了。
她面上一冷,肃然道:“周玉山辜负辛瑶一生,是周家对不起辛家,如今,两人都已经故去,那就前事不计,只说将来。”
杜丽娘称赞:“正是这话,幸而你想得通。”
住持点头:“为了弥补辛家,我准备把周玉山夫妇的坟,都迁到辛家,周玉山改名作辛玉山,算作入赘,那么,这状元,便是辛家人所得。”
杜丽娘和翠微还没来得及反应,柳梦梅霍然起身,指着住持斥道:
“堂堂状元,为了个女子,做上门鬼婿也就罢了,如今功名也不要,就连姓氏也要改……做出这种背弃祖宗的事,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柳梦梅猛地愣住了,他意识到,周玉山还真不是个男人。
杜丽娘见柳梦梅鲁莽,嗔怪地点了他一眼。
柳梦梅自知言语略激动了些,三分辩解七分疑惑:“且不论住持是男是女,就算对瑶娘心怀愧疚,也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它、它不合常理啊!”
是不合常理。
杜丽娘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女师父,只要你是心甘情愿,只要这样做能解开你的心结,我们愿意帮助你。”
住持点头。
杜丽娘想了想:“女师父,你先写一篇诔文,交待清楚前因后果,我们送去你和瑶娘的坟上化了,没有异象,便是被允许,他日动土迁坟,才能诸事顺利。”
住持大喜,忙又点了一盏灯,移步书桌。
只见她老练地铺纸研墨,略一思索,便提笔直书起来。
不过片刻功夫,便写好了,拿来给杜丽娘。
杜丽娘展纸拜读,柳梦梅和翠微也凑过来看。
这篇诔文,与其说是周玉山对辛瑶的祭祷文,倒不如说是周玉山对辛瑶的悔罪书。
字里行间,满是周玉山的自责、懊悔,和对辛瑶的夸赞。
世间竟有对一个女子如此深情之人……
可惜也是个女子。
孽缘啊。
柳梦梅还沉浸在感叹中,衣袖被翠微轻轻一拽,示意他看杜丽娘。
杜丽娘脸上的疑云更浓。
“女师父,夜已经深了,你先休息,我们告辞。具体行事,咱们明日一早再议。”
三人辞了女鬼住持,默契地聚在柳梦梅的房间。
“丽娘,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嗯。刚才那篇诔文,和那些书信,根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所写!”
那个周玉山,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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