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丽娘大喝，顾不得体面。
镜子消失，花瓣散去，花神恢复本尊。
阎罗王尴尬地瞧向别处。
日游神和夜游神对视一眼，都说此刻该自己当差，争先恐后地溜了。
把门小鬼见状，飞快跟着溜走。
阎罗王也想溜。
无奈正在坐班，不自觉撅起嘴表达不满……
突然想到方才画面里的人在亲吻，忙又抿起嘴。
翠微正是青春少女，一想到丽娘处境，不免替她尴尬，于是轻轻挨过去，挽了丽娘手臂，轻轻握着，安抚她。
花神白了阎罗王一眼：说了你不信，你看！
丽娘冷笑：“少女思春，出自人性，至真至纯，连上天也不禁止，却要在这地府，被你们把梦也翻出来，细细检视，不觉羞愧吗？”
阎罗王端正做好，勉强辩解：“不查看怎知个中真相？春梦罢了，看的人还没觉得有污视听，怎么做的人先恼了……”
丽娘怒道：“我做什么来？又污了谁的视听？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凡人尚且知道偷窥可耻，你们做神做仙的，偏要扯闲扯淡，盯着人家夫妇生活隐秘不放，脸不红吗？”
东胜宝鉴前。
太白金星老脸一红。
再看西王母和东王公，也都扣下宝鉴，不好再看，脸上讪讪的。
东王公纳闷：“这梅竹一世姻缘已了，也还清清白白，秋毫无犯，怎么这梅柳还没开始，就先亲热上了……”
西王母：“凡人以子嗣为重，自然一有机缘，就等不及……”
太白金星猛“咳”几声：“既然梅花仙子不愿意让看，咱们看柳书生也是一样。”
“不错。”
“正有此意。”
东胜宝鉴又打开，那柳书生正在老家岭南，和一群青年秀才诗文较量，争得意气昂扬。
“这男的只顾功名仕途，女的只顾老父老母，何时才能凑一块？”
“王母莫急，待我给他们发个梦，催一催。”
阎王殿上。
杜丽娘仍在据理力争，阎罗王心虚里透着不耐烦。
“你们做没做，都改变不了一件事：你和这柳书生有姻缘。别忘了，你父母得了皇命，已经赶赴东京汴梁，那边正战乱，你想救他们，须得结识这姓柳的，才好一同前去，晚了，可就等着给二老安葬吧！”
丽娘一噎，再无心分辩。
阎罗王见她软下来，也不与她计较：“前事已了，本官慈悲，你且去。”
翠微忙拖了丽娘离开。
三仙楼。
翠微忙着给丽娘写路引。
丽娘翻着《梅花仙子》，看一会儿，默想一会儿。
“翠微，你怎么开了两张路引？”
“我要和姐姐一起还阳啊。”
“我自去与那柳书生周旋，好救我父母，不知翠微在阳间可有什么心愿？”
“我前世是一头鹿，野生野长，但求饱暖而已，哪有什么心愿……这次能蒙阎君高抬贵手，准我与姐姐一样还阳做人，已是不敢想的福分，姐姐务必带挈我。”
“鹿？”
“嗯，说起来，与姐姐也算有些缘分。”
“是何缘分？认识这些时，也不听你说起。”
“姐姐是梅花，我是鹿，咱们在一起就是梅花鹿，这不是天生的缘分嘛！”
翠微撒娇，丽娘莞尔。
“还真是分不开的缘分，那就一起吧！”
“对了丽娘，这次还阳，我们要喝孟婆汤吗？听说喝了孟婆汤，就会忘记前世的一切，有一个新的开始。”
“我还没想好。翠微你呢？”
翠微没有回答，突然没头没脑，说起一件毫不相关的事来。
“丽娘，人世有个典故叫做《买椟还珠》，你知书识礼，想必听说过。”
“嗯，是说有个人得了一颗无价宝珠，用华丽的盒子装着，去集市卖。买家付了一大笔钱，拿到手后，却退还宝珠，只带走盒子。”
“丽娘，我好羡慕这个买盒子的人。”
“为何？这人并不识货，有何可羡慕？”
“他不犹豫，不纠结，一开始就很确定自己喜欢盒子，不惜代价买到手；不喜欢的便不在他眼里，哪怕是宝珠，哪怕付了钱，也毫不犹豫抛弃。”
“这话倒是新奇。”
“丽娘你会觉得新奇，因为你是宝珠，被人珍爱着，你也知道自己要选宝珠，不选盒子，见了买椟还珠的，便觉好笑——笑这人糊涂。”
“翠微，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嗯。你和孤竹君一样，从来都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这次还阳，丽娘你不知道喝不喝孟婆汤，会不会是因为，你已经分不清楚孤竹君与柳书生，哪个是宝珠，哪个是盒子？”
丽娘心里一沉。
昂贵的宝珠与华丽的盒子，在世人眼里各有其价值，并无高下之分。
一个人终其一生追求的，尽其所有换来的，宝珠也好，盒子也罢，只要是心中所愿，便可一生圆满。纵使被人嘲笑，也不枉此生，无怨无悔。
可如果，自己选了世人眼里更值钱的那个，却非自己所愿，纵使受人羡慕，对自己来说，岂不是买椟还珠？
“翠微……对我来说哪个是宝珠、哪个是盒子，我自始至终都知道。”
“嗯。”
“刚才阎君的话你也听见了，父母之恩重于山，我别无选择。”
“嗯。”
“我不愿意喝孟婆汤，不愿意忘记与孤竹君的前尘，我想要打开盒子时，哪怕里面是空的，我也知道，里面曾经有过宝珠。”
“嗯。”
“可是现在，我只能还珠，连我拥有过宝珠的记忆也一并归还。这一世，我与孤竹君，不再有半分纠缠。”
“嗯。”
“这样，他才会幸福。”
“嗯。”
丽娘拿来一张花笺，写了几行小字，夹在《梅花仙子》册子里。
“翠微，走吧！咱们喝汤去！”
“好，路引你拿着，我帮你把册子放回去。”
翠微趁丽娘不注意，悄悄抽出花笺，贴身收了，才跟着丽娘离开三仙楼。
奈何桥边。
丽娘端起碗一饮而尽。
翠微嚷嚷着撒娇：“姐姐转过身去！我前世只在溪边喝水，不习惯用碗，怕出丑，失礼姐姐。”
丽娘转身。
翠微抽出花笺，是一支《卜算子》：
不爱人间柳，
只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
总赖东君主。
去也无从去，
住也如何住？
若得流霞醉满天，
《山香》为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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