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墙绿瓦,桂殿兰宫。

    殿中纱幔层层掩印之后,白逸围正坐在案前看折子,未施粉黛,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几缕青丝落到颊边,衬得脸色有些白,独那双眼睛瞥人一眼,便能摄人心魄一般。

    在这执掌六宫事务的坤明宫中,随江山易代,一位又一位后宫权势最高的女子身处其间。

    却从未有过一位这样年轻的美人。

    白逸围合上最后一张折子,起身去梳妆的铜镜前,随手扯散了头发,懒洋洋落座。

    她捻了把梳子,侍女便靠过来给她梳头,白逸围闲谈一般与她搭话。

    “昨夜我睡不安稳,总觉得殿中有晦气的东西。”

    那侍女入宫不久,吓得手抖了下,不敢答话,眼神下意识网那镜中飘,只瞧见这位安适的美人忽将唇角勾了起来,自顾自讲着。

    “半夜醒过来,打眼一看。就瞧这书案最是不干净。”白逸围舒服地闭了眼,叹道:“本宫便念着起来看几封折子。果然晦气在这儿呢。”

    她当真见了极可笑的事一般:“几个政事堂都进不得的御史,要弹劾本宫干政。”

    那侍女手上一把青丝,一紧张便用了劲,多半扯痛了人。

    她惊慌间灵光乍现,应了这位新主的话:“这些人真是读书读得不知如今是什么年岁了。”

    白逸围闻言,睁开了眼。

    她偏头一瞥,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侍女行礼道:“奴婢怡琼。”

    那侍女俯首许久未听得下一句,缓缓抬起头来。

    白逸围却突然觉得失了兴趣似的,已经彻底转过了身去。

    侍女不知道说错了哪句,想起许多刚进宫时关于白太妃的传言,有人传她喜怒无常,可她这几日在坤明宫中所见,这位主子脾性虽的确有些捉摸不定,却从未见她几时真的动过怒。

    于是那侍女大着胆子,心中忽然升起一个猜测,也许太妃是对她这答案不满意,便鼓足勇气又说了一句。

    “奴婢……进宫前曾叫温沐。”

    白逸围静默许久,温沐心中惴惴,几乎想扇多嘴的自己两巴掌。

    忽听得太妃开了口。

    “这便对了。”白逸围面上无波,“既有名有姓,为何要另套一个虚名。”

    温沐愣了,却见太妃竟笑了一下,一道蛊人心神的声音又道。

    “你倒比旁人有趣些,有几分急智和胆量。”

    白逸围眯了眯眼:“那便随我去看看皇帝吧。”

    乾平宫中这浓郁的药草味道已经有了好些年,卯时起这烧药汤烧药浴的烟雾就已经绕着打转了,几乎一整日都不曾断过,里头服侍的宫女太监各个被腌入了味。

    此时已入了夜,宫中不少人已打起了瞌睡,好险孙公公是个耳朵灵的,听着车辙声连忙招呼宫女给自己拿了外衫来,收拾好仪表。

    孙公公远远地瞧见轿辇朝这边来,一瞧那样式,心中就暗道不好。

    这祖宗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他连忙带人迎了上去。

    “太妃娘娘。”孙公公朝着轿辇的帘子后面一拜,伸出了手要扶,“可是有什么急事?陛下现今还在用药浴,正打算歇下呢。”

    白逸围淡淡道:“倒是不急。”

    “本宫前几日听闻陛下夜间吵闹,不听宫人的话,好几日不肯睡觉,今日特来瞧瞧。”

    孙公公:……

    这是真把自己当继母了?!

    他勉力绷住了表情,赔笑道:“那便请太妃娘娘到偏殿稍坐,待奴才将陛下引来。”

    白逸围泰然入了乾平宫,温沐跟在她身后,一日之内已受了好几轮惊吓。

    她有些受不了药味,没在这宫中待多久,就已经觉得头晕眼花了,看见白逸围仍是一脸悠闲自在地喝着茶,深觉太妃娘娘果然并非凡人,连定力都更强些。

    白逸围喝了两盏茶,孙公公终于领着皇帝到了。

    皇帝有些怯她,躲在孙公公身后不肯露头。

    “陛下。”

    白逸围先声夺人,装作没瞧见孙公公在背后对那明黄的身影一阵推搡。

    皇帝拧不过,最终踉跄一步踏出来,也对她行了个礼:“太妃娘娘。”

    白逸围颔首,问他:“可困乏着?”

    皇帝不明所以地摇摇头。

    “那便坐吧。”白逸围看他傻站着,“陛下既不愿就寝歇下,本宫便与陛下谈一谈功课。”

    莫说皇帝此刻吓得眼泛水光,就是孙公公也惊得手都抖了。

    这祖宗究竟想要干什么?!

    白逸围这话说得还挺认真,来这一趟前还专门问了先生。

    “本宫听先生说,陛下前两日论语背到了里仁篇。”白逸围看皇帝眼珠子狂转,一个劲朝孙公公的方向看,仍不依不饶问,“对孔子说的仁者可有什么新感受?”

    皇帝的脸都憋红了,眼珠子还在转,支吾道:“孔子说……子曰:‘我未见好仁者……’大抵……大抵是说仁者总是少的,所以,所以需得找到他们……”

    孙公公连忙佯装猛烈地咳起来。

    白逸围斜了他一眼,“孙公公站远些,别将病气染给陛下了。”

    皇帝憋不出话,眼眶里却憋了一汪泉。

    “罢了。”白逸围不知真情还是假意,长叹一声。

    她甚是温和地又补上一句:“陛下日后当刻苦用功。”

    也算是演得一出母慈子孝的好戏码。

    孙公公这般想到。

    可你跟个傻子计较什么啊!

    皇帝凄凄异异应下,袖子一抹脸,眨巴着眼睛,原本如此模样应该能引得些同情。

    可坏就坏在,皇帝如今并非六七岁小儿,而是个早已年及弱冠的傻子。

    如此模样便只显得滑稽,甚至有些叫人觉得惊悚了。

    这位曾经的天之骄子,昔日太傅门下最为得意的学生,在五年前京中之变里,一夜之间失了智。

    无人知晓他昔日受了怎样的残害,被救回来后高烧一场,熬来了三位太医,保下了命。而他醒来后大哭一场,惶惶望向陌生的宫殿和人群,已失了全部记忆,智力如刚开蒙的小儿一般了。

    此刻皇帝越哭越是委屈,瞳仁已然有些涣散,视线飘飞了。

    白逸围见状,更做出慈爱的神态:“莫为课业悲伤,陛下求学之心是诚的。如今遇上些困难,或许并不全赖陛下一人之责。”

    皇帝此时也不哭了,愣愣地看着她。

    孙公公此时终于咂摸出点味道来,看来太妃此行终于是要图穷匕见了。

    “师者传道解惑,若有良师相助,当使陛下功课更有进益。”

    白逸围饮了杯茶,故作思量状:“全天下最堪当此任的……当属晁太傅。”

    孙公公:……

    白逸围又故作了一阵惊奇:“咦?为何晁太傅本为帝师,这些年却不在宫中为陛下讲学呢?”

    孙公公:…………

    让晁太傅天天进宫讲学,你倒不如直接赐太傅一段白绫来得痛快。

    谁都知道昔日皇帝在太傅众多门生中最是得他喜爱,皇帝这一傻几乎成了他毕生之痛,后来特地另请了先生,就是防止太傅因日日黯然神伤一时受不住,叫这在京中稳住各方势力的人突然背过了气去。

    孙公公骤然又想起白太妃身世,忽地反应过来她也在太傅门下求过学。

    她这是要欺师灭祖啊!

    皇帝这个傻子却好像真的被她这一说说得有些心神摇曳,露出些喜色。想来这人虽傻了,可似乎昔日向学之心是刻在这人骨子里的,听闻自己这块朽木尚有一个枯木逢春的机会,坐得端正了些,对着心善的白太妃使劲点头。

    白逸围也很是满意,欣慰道:“如此便只剩最后一件事了。”

    皇帝竖起耳朵听她讲。

    “这重新拜师不是小事,晁太傅身份又贵重,若礼数不够到位,或许此事不容易办成。这拜师宴,陛下是应当办的。”

    太妃娘娘煞有介事道。

    皇帝脸色霎时变了,一听宴席两个字,简直恨不得在药浴桶里躲一辈子!

    孙公公在远处挤眉弄眼摆着手,可皇帝拧着眉头好一阵挣扎,瞧瞧太妃,又瞧瞧孙公公。

    这傻子最终心道,还是长的美的说得对。

    于是开了尊口:“便按太妃娘娘说的办吧。”

    白逸围一边在皇宫里放了个即将惹得鸡犬不宁的信号,那厢更早受害的宣琸早已为她短短两自心神不宁许久了。

    宣琸面有菜色地用了晚膳,几乎令王管家怀疑太傅往里下了毒。

    操心的王管家瞧着对面那食不下咽的表情,很是忧心,便也下筷一尝。

    这味道几乎快令他落下泪来了。

    这五年在军中有了上顿没下顿,南来北往咽过多少粗茶糙饭,几乎快忘了昔日在上京一餐一饭的味道,未曾想京中珍馐多年过去仍是熟悉滋味,叫人怀念之余又感慨万千,倒真有了些游子归乡的实感。

    宣琸对王管家这番心绪毫无察觉,没两下便撂下筷子。

    王管家看这人举动,怒目盯着这不知好歹的人。

    宣琸莫名其妙,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接受如此一番审视。

    被那鹰一样的视线一盯,草木皆兵的宣琸立刻生了疑,心想,难道他就是白逸围安插在本王身旁的眼线?

    颇有可能。

    这装伤的法子是在同癸山庄想的,便是他在城外这段时日,趁本王不备,悄悄传的消息。

    宣琸胡思乱想着,还寻了个十分能说服自己的缘由,彻底走上了歧途。

    他不学这些人有话不说的坏习惯,当下便开了口。

    “你跟了本王这些年,可有做过什么亏心事?”

    王管家:?

    谁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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