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烛被骤然惊得摇曳,光影明灭间,两人的距离拉得极近,视线相接,那汩盛于眸底的盈盈清泉似要满溢出来。
萦绕于周身的檀木冷香愈发浓郁,无端引人沉溺其中,谢惊枝从未觉得谢尧身上的气息这么醉人过。
别说重生以来,即便是上一世,都她也未听过谢尧朝谁主动道歉,更遑论以这般妥协无奈的语气。
心下一片哑然无言,天大的情绪也被冲散干净了。
整个人尚还有些昏沉,谢惊枝有点儿疑心自己是不是幻听了,缓缓眨了眨眼,慢吞吞道:“你方才,是在冲我道歉吗?”
闻言谢尧轻敛了敛目。
怀中的少女微微仰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大抵是真被吓着了,神情懵懂,平日里小心翼翼包裹住自己的那层伪装褪去,那股她自己从未察觉却尖锐异常的防备随之一同消散。
难得有些失神,谢尧蓦地想起数月前少女意外闯入他马车时的场景。
哪怕曾流露出好奇,谢惊枝也从未主动询问过,他究竟是如何将易容后的她认出来的。
她大概一直以为是自己与他在查案相处中露了破绽。
却不知于他来说,皮囊易变,恰是世人相似之处。
世殊事异不过旦夕之间,纵使没有那出神入化的易容之术,白驹过隙后容颜亦会衰老,沉沦恨意时同样扭曲憎恶,无论美丑寻常,无甚分别。
独独一个人的眼睛,是无法被改变的。
尤其是她的眼睛。
认真望过来时,总是无端让人生出被一眼看透的错觉来,惹得一颗死寂的心脏鼓噪,连带着催生出毁尽一切的贪婪来。
漆黑的瞳色让人不自觉联想到毫无杂质的琉璃,此刻通红的眼尾昭示着脆弱,眼波流转间却格外勾人,扰得人心痒。
垂眸望见怀中人微翘浓长的睫羽,谢尧莫名想要遮住这双眼睛。
“嗯。”这么想着,谢尧也任由着自己这么做了,抬手的瞬间,漫不经心回答了谢惊枝的问题。
“我在向妉妉道歉。”
修长如玉的手覆上来,眼前登时陷入一片黑暗。
如果说谢惊枝方才是脑子一热,那么在视线被遮蔽的刹那,便是真醒了。
先前诸般景象,句句肆言在脑中清晰显现,尴尬后知后觉地浮上来,谢惊枝只觉脸热,耳根悄然爬上赤色。
手中尚还攥着谢尧的衣角,一时僵硬得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察觉自己被谢尧半抱着的姿势,谢惊枝不自在地动了动,却未挣开分毫。
“你方才还说不吓我。”谢惊枝闷闷道。
“嗯。”谢尧动作未变,闲闲地应道,“不吓你。”
“……”
回应一个不落,招人之事却依着性子照做,这人是真的只会说鬼话吗!
谢惊枝只觉得气更不顺了。
但腹诽归腹诽,现下重新寻回理智,谢惊枝估摸着谢尧的耐性也该耗尽了,失了分寸的言论她自然不会再说出口。
阁楼内的钟声再度响起,谢惊枝稍稍分神,注意到这次的钟声比起拍卖中途响起的那阵钟声要更加厚重冗长。
那顶来自前朝的点翠珠嵌宝石金龙凤冠出现时,钟声恰巧响起,谢惊枝猜到是碎琼阁为了提醒那些真正有实力的买家时机已至。那么这次钟声再度响起,又是为了什么?
谢尧口中所谓能定罪宁安琮的证据至今都未出现,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个念头,谢惊枝正想开口询问,未妨腰间桎梏的力道一松。
“妉妉。”
轻触于眼帘上的那抹凉意远去,满室煌煌灯火乍泄,谢惊枝不由得怔了怔。
她听见谢尧清越的声音。
“莫要再用那样的眼神盯人。”
什么眼神?
未听明白谢尧的意思,谢惊枝一脸懵,身体却已经下意识先做出反应,乖觉地点了点头:“好。”
这下轮到谢尧无言了,目光凝了她半晌,几番变幻的神色分明是有话要说,却在最后一刻偏开了视线:“罢了。”
谢惊枝自木榻上下来,被谢尧虚虚扶了她一把。
不动声色又将谢惊枝浑身上下打量一番,谢尧道:“身上可还有那里不舒服?”
回想起在石室内冉姝让人端给自己的药,谢惊枝摇了摇头。
也不知那药里放了什么药草,见效的确十分迅速。紊乱的气息须臾间便被平复,到现在几炷香的功夫,除了偶尔若有若无的隐痛,身上几乎已经没什么不适的感觉了。
满腹心思落在思索那盏汤药上,不经意瞥间谢尧衣袖上数道凌乱的褶皱,谢惊枝恍惚了半晌才惊觉过来。
这是刚才被自己拉扯出来的痕迹。
陡然生出种一直以来护住自己的茧被强行剥开的错觉。
这些褶皱便是诸多被刻意隐藏的软弱与狼狈的证明,让谢惊枝只觉得无处遁形。
失措之际,谢尧的视线已转向了屏风后的廊亭之上。
喧嚣吵嚷之声隔着混沌传来,屏风之内却被隔绝出一方小天地来。谢尧淡淡的语气再自然不过:“是我们一直在等的东西。”
暗道一声果然如此,谢惊枝眸光沉浮不定,随即将心底无关的思绪按下,微微正了正神色。
两人绕过屏风行至桌案前坐下,整座阁楼却倏然安静下来。
与先前浮筠出鞘时被剑气所震慑的氛围不同,谢惊枝潜意识警觉到一种诡异的阴冷与森然,凝神自廊外俯视而去。
阁楼底层的高台之上,原本不间断地琴师舞女已尽数退下,只余下一位拍卖师立于台上,手上的定音锤清晰可见。
目光最终停在正缓缓踏上的四个人身上,谢惊枝神色骤变。
只见那四人共同抬着的,赫然是一座巨大的木棺。
满场死寂中,木棺置地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谢惊枝蹙了蹙眉,偏头朝身侧的谢尧望去,跟着便径直对上那双湖光潋滟的眼眸。
从始至终都没有朝廊外望过一眼,谢尧像是早就料到她的动作一般,只等着她来寻自己。
将她面上的不解尽收眼底,谢尧弯了弯眼眸,眼尾笑意清浅,轻动了动嘴唇。
稍安勿躁。
顷刻读懂了谢尧无声的回答,谢惊枝顿了顿,将头转了回去。
那木棺的外椁十分厚重,四人合力扶上去,推开得十分勉强。
开棺的一瞬间,一众人屏气凝神,偌大的阁楼内一时可闻落针。
一男子双目紧闭,静静躺在木棺中,不过青年模样,容貌清秀,只是煞白的脸色明显泛着青黑,俨然已经是一个死人。
“这便是今日碎琼阁的最后一件拍品。”
随着那拍卖师高声宣布,一锤落下,所有人才好似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片哗然。显然大部分人都不曾想到,碎琼阁要拍卖的最后一样东西,竟是一个死人。
看清那男子相貌的一瞬间,谢惊枝脑海中“轰”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人当头棒喝,霎时一片空白,耳侧混沌之声远去。
上京曾经连续数年冬日大雪,风寒霜重,雪色覆盖住朱红宫墙的艳色,天地一片,边界交错尚不得见。
“小殿下,今日想不想出宫?我带你上街去。”
“小殿下,我知晓你是谁,但那并不重要。”
“小殿下,我活不了了,你快走。”
……
遥远又零碎的记忆涌上来,谢惊枝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的颤抖,极度的慌乱之下,心底却有另一道声音不断警告着她。
冷静。
冷静。
你如今还不应该认识他。
几近茫然地望向谢尧,谢惊枝面上一派寻常,连出口的声音都未曾波动半分:“他是谁?”
黑沉的眸底隐没了那些锋锐的审视,谢尧沉默片刻,淡淡道出一个名字。
“舒毓。”
恰到好处做出一副疑惑的模样,谢惊枝思索片刻,连微蹙的蛾眉都已经过精细设计:“我曾偶然听人提起,十几年前镇北王征战之时,身侧分别有四位用兵诡谲,分擅奇门遁甲之术的名将。”
有意无意地停顿一瞬,谢惊枝略略迟疑:“其中一位,好似便是舒毓。”
“不错。”
得到肯定的回答,谢惊枝克制着自己的语调,缓声道:“当然镇北王意外身死后,朝廷有意拉拢他身侧的几位亲信,给他们加官进爵,虽然最终他们皆选择了卸甲归田,想来也不会过得太差。”
袖中的手指紧攥成拳,谢惊枝没有再去看那躺于木棺之中的人,冰霜般的嗓音微沉:“舒毓,为什么会死,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上一世的舒毓,分明在谢尧谋反时都还活得好好的,哪怕他最终因自己而死,也是在数年之后才会发生的事情。
她无意干涉舒毓的人生,唯一想过的也是让他未来不要再丢了性命。如今他又是为何会提前身死,还被人放于木棺之中,成为碎琼阁的一件拍品。
焦躁的情绪充斥满整个胸腔,谢惊枝却无法宣之于口,唯有手间不断传来的刺痛提醒着她尚在何处。
“妉妉。”
纤细的手腕被人握住,谢惊枝心下一跳,紧握成拳的双手俄而松开。
将她的双手拢住,抚过掌心中的道道红痕,谢尧慢条斯理地道:“别那么紧张,再瞧仔细些。”
谢惊枝一愣,重新朝木棺望去。
自舒毓颌角至耳侧,诡谲的血色红线向下延伸,在晃动的烛火下让人辨不清晰。
下一刻,拍卖师高昂的声音响起。
“人傀之蛊,起拍价,七万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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