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扫落叶,遍地枯黄。数日来天色都是一片灰蒙,原先微凉的气候逐渐转成入骨的寒气。萧瑟的北风让天地万物染上肃杀之气,已近深秋。

    “五殿下留步。”

    方踏出文华殿的脚步顿了顿,谢惊枝转身,便见到傅程桑朝自己走过来。

    “傅女官。”谢惊枝颔了颔首。

    将手中的几本书册递给谢惊枝,傅程桑温和笑了笑:“五殿下近来功课尚算良好,昨日的小考也发挥得不错,我自文渊阁挑了几本书,文学经史皆有涉及,五殿下若是有空,课下可以看看。”

    闻言谢惊枝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自重阳秋宴回宫后,谢惊枝便与前世行事无甚差别。至于个中缘由,其一便是经过谢尧的提醒,谢惊枝也明白自己行径若是太过异常,必然会引起宁家的察觉。

    另一个考量是她既已与谢尧达成合作,那便多了一道筹码,宁家将她与宁绾置换出宫的目的尚不明确,与其打草惊蛇,不如顺势而为。谢惊枝自认并非是以德报怨之人,过往种种孽账,总会有清算清楚的那一天。

    注意到不远处始终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谢惊枝侧目望过去,正和宁绾一双灼灼的眼眸对上。

    那目光跟要将人看出个窟窿来似的,谢惊枝不由有些莫名。

    也不知是重阳秋宴上被惊着了还是自己回来后无论作风课业都逐渐与往日相同的缘故,总之宁绾未找过她麻烦,也没再提过要比试,就这么相安无事了好一段时日,今日这是怎么了?

    转头接过傅程桑递给自己的书册,谢惊枝道了声谢便要离开,却再度被傅程桑叫住。

    等了半刻未听见傅程桑继续,谢惊枝有不着急,耐心立在原地等着。

    良久,傅程桑终究轻声了句:“黛黛的事,谢谢。”

    那一张脸上的苦涩太过明显,谢惊枝沉默了一瞬,淡淡道:“我并未改变什么,用不着道谢。”

    自案子破后,已过了一月有余,明日便是行刑的日子。

    刑部审讯进行的极快,黛黛几乎没有任何辩解便认下了所有罪责,包括以断指扰乱重阳秋宴一事。

    王行已死,王贺作为他的弟弟,往后几年必不会娶妻,再加上谢忱从中周旋,赵家那边最终也按捺下操控傅程桑亲事的想法。

    黛黛的目的达成,无牵无挂,多落上几个罪名本就是无关紧要。只是傅程桑一直不愿意放弃,哪怕明知无可转圜,也想在绝境中找到一丝希望。

    有关这案子的奏折最终需得呈给谢尧,刑部自然是按照重罪来判,傅程桑奔波数次,吕卿安为了躲她索性直接闭门谢客。

    刑部那边原是无回转余地,铁了心要让黛黛游街问斩,最终谢惊枝亲自走了一趟,威逼也好,利诱也罢,吕卿安到底是还欠着人情,后来只判了黛黛毒刑。

    最终是这样的结果,也无非是留一个体面罢了。

    王行并非无辜之人,无论是出于同情还是别的什么情绪,谢惊枝原也只是想问心无愧而已。黛黛的死已是必然,她是真的认为自己未做什么。

    远处不断有枯叶自枝头坠下,在风中打着旋儿,怎么也落不到地面。碧瓦飞甍依旧,谢惊枝轻叹了口气,将视线自傅程桑离去的背影移开。

    转身见到宁绾仍站在原地盯着自己,谢惊枝着实被吓了一跳,连带着心头那一股若有若无的怅然若失都尽数褪去。

    这姑娘今日是真吃错药了不成?

    谢惊枝懒得多费心思推测他人想法,也没想搭理宁绾,跟着便要离开,途中经过宁绾时余光瞥见对方视线落在自己手上,抬步的动作一滞。

    突兀地看清宁绾眼底的异样情绪,谢惊枝眨了眨眼。

    这眼神……怎么看怎么别扭。

    谢惊枝突然福至心灵。

    “你猜傅女官方才给我拿了哪几本书册?”谢惊枝笑眯眯地说道。

    似乎没想到谢惊枝当真会停下,宁绾露出一丝被抓包的窘迫,很快回过神来,轻哼了一声,面上浮出不屑:“我又不好奇。”

    “哦。不好奇啊。”谢惊枝拉长了语调,将宁绾一边傲娇一边又克制不住朝她手上看的行为好生欣赏了一番。

    强忍着笑意扬了扬手中的书册,谢惊枝装作一副遗憾的样子:“傅女官说这几本书册对课业大有助益,嘱咐我一定要仔细研读,我本还想与宁姑娘分想来着,既然宁姑娘不敢兴趣,那便算了。”

    言罢谢惊枝转身便走,同时刻意放慢了步子,在心里默数。

    一、二、三。

    “等等!”

    未出所料等到宁绾上前来拦住自己,谢惊枝心道果然。

    不过她还估摸着宁绾能多撑一会儿来着。

    “我虽然不好奇,但若是殿下要同我分享,我自然也不会拒绝。”

    谢惊枝笑而不语。

    这厢迟迟未等到谢惊枝接话,宁绾以为她是不愿将书册拿出来了,心头着急,纠结着小声补充了句:“殿下愿与我分享,我十分欣喜。”

    话虽是这么说的,然而宁绾就差把别扭二字直接刻在脸上了。

    警觉再呆下去自己怕是真要失态笑出声来,谢惊枝掩饰般地轻咳了一声,随意给自己留了一本书册,随后将剩下的一股脑塞给了宁绾:“既如此,宁姑娘拿去看便是。”

    -

    慢悠悠走在去谢尧宫殿的路上,谢惊枝目光有些放空。

    这几月来她也算是把宁绾的性子摸了个透。虽然是傲了点,但人其实并不坏,行事直白坦率,并不会有那般多的弯弯绕绕。也不知像宁家那种成日只知算计与勾心斗角的地方,是如何养出像宁绾这样的姑娘来的。

    归根究底宁绾与她都是无端被牵涉其中之人,是非分明谢惊枝自有数,她和宁家有仇,但只要与宁绾无关,她便不至于将怨恨迁怒到她身上。

    老远就看见立在殿前的秦觉,谢惊枝收回心绪,扬起笑脸和秦觉打招呼。

    她来得勤了,谢尧便吩咐秦觉不必通报直接放她进殿便是。原本平日里除了她便鲜有人会造访这处偏殿,秦觉也不会候在外间,却不知今日为何秦觉会出现在殿门口。

    “秦侍卫今日怎么站在这里?”

    “五殿下。”面无表情地朝谢惊枝行了一礼,秦觉便领着谢惊枝往殿内走。

    早习惯了秦觉待人爱答不理还不喜回答人问题的性子,谢惊枝本就顺口一问,也不在意没得到回应。

    推门进去时谢尧案几上正摆了一副棋局,莹白的指尖夹着一枚黑子。

    见谢尧正在与自己对弈,谢惊枝便没有出声,径直走到他对面坐下。

    “今日怎么未再提点心过来了?”

    谢尧近日一直称病未曾去文华殿习课,谢惊枝猜到他是在做别的事情,前几日还装模做样提着点心前来,今日索性连点心也不拿了,总归两人已经是合作关系。

    被携了调侃意味的话语噎了一瞬,谢惊枝借口道:“我殿内的特色点心都已经让三皇兄尝过了,等何时膳房做了新的品种,再拿过来给三皇兄。”

    谢尧轻笑了一声,也不知是信还是没信,

    本以为自己还要等谢尧一会儿,却没想到谢尧直接收了棋子:“妉妉今日在路上可遇到什么事耽搁了?”

    谢惊枝反应半秒:“课后与傅女官多聊了几句,是误了些时间。但三皇兄是如何知道的?”

    “傅女官并非延堂之人,妉妉今日却迟了一刻才到。”谢尧眼尾弯出一道好看的弧度,“再晚些时候便该让秦觉去找你了。”

    “所以三皇兄才让秦侍卫在殿外等我的吗?”谢惊枝脱口问道。

    “嗯。”谢尧承认得坦荡,唇畔的笑意温和。

    也不过一刻钟的时间而已,是她自己都不曾关注到的细节。谢惊枝只觉心跳蓦地漏了一拍,正努力想压下那一抹不自在,谢尧已经自然转了话题。

    “她与你提了黛黛。”

    明日黛黛要行刑的事谢尧自然也知晓,谢惊枝一时没说话,算是默认。

    “妉妉也不想让她死吗?”谢尧的神色间露出一抹好奇。

    一眼看透谢尧清润笑意下的漠然,谢惊枝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只是觉得她不应该死。”

    两人皆未在这个问题上深纠,谢尧随之拿出了一块玉玦置于案上。

    这玉玦上繁复的雕刻手法与王行那枚玉坠太过相似,谢惊枝一眼认出这是可以碎琼阁的物件。

    未等她开口询问,谢尧已经主动解释道:“能让宁安琮定罪的证据会出现在碎琼阁半月后的拍卖会上。”

    谢惊枝心下一跳,碎琼阁地处上京各方势力交错的地界,朝廷并不会过多干涉。

    在碎琼阁内,这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可以被明码标价,稀世的珍宝、动物亦或是人。当阴暗的欲望被无限放大,自然有人对碎琼阁趋之若鹜。

    只是进入碎琼阁有着严苛的条件限制,必须有“信物”。依据不同的等级,碎琼阁会给不同人发放不同的信物,每个人拿到等级相似的信物之间也会有所差别。王行只是不定期向碎琼阁倒卖器具,所以只有最低等的信物。

    就算是前世,谢惊枝也只是对碎琼阁有所耳闻,并不清楚进去的条件,先前卫胥能在碎琼阁内查到黛黛的过往,还是借了谢忱的关系。毕竟谢忱要想成为太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没有自己的手段。

    谢惊枝没打算问谢尧是如何得到碎琼阁的信物的,这么多年蛰伏下来,谢尧也会有自己的势力。

    她也没多纠结为何信物只有一个,碎琼阁背景复杂,这玉玦想必来之不易,谢尧进去多半是因为他也有想拿的东西,自己最后能坐享其成也不错。

    “届时三皇兄进去,顺便把证据带出来给我便是。”谢惊枝自然道。

    “妉妉。”谢尧轻叹了口气,无奈道,“伸手。”

    谢惊枝有些莫名,但还是下意识将手伸了过去。

    下一刻,一只青玉雕花手镯便被稳稳套进了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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