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昏睡着的女子秀眉紧蹙,一张清丽的脸上落满了不安,像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似的,连在梦中也不得安宁。

    凝神望着呼吸几番急促的人,谢惊枝终究轻叹了口气。

    卫胥将大理寺在碎琼阁内查到的东西一并给她与谢尧过了目。

    王行此人并非良善,天性喜好折磨幼童,入宫后更加肆无忌惮,时不时置换些物件出去,只为了能买下那些被家人抛弃,无依无萍只能被充作幼奴拍卖的孩子。

    黛黛和她的妹妹,曾经便是这其中的两个孩子。黛黛被一位药商带走,而她的妹妹,则是被王行买下。

    两人没分开多久,黛黛的妹妹便死在了王行的手里。

    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灯火煌煌的地藏王殿,隐于金像中的尸身,暗指的佛家“十恶”。

    被切断的十指的确是为了赎罪,但并非是因为偷盗,而是出于那不该有的妄与欲。

    谢惊枝微微敛了敛眸,浓长的睫羽在面上拓下一片阴影。

    中了曼陀罗的人会在死前被唤醒内心最深重的恐惧,王行那时跪于佛像下那般狼狈地挣扎,也不知他是否当真见到了那些被他害死的身影。

    执箸撩了撩榻前燃着的安神香,谢惊枝低眉望见躺着的人眼睫微动,耐心等了半刻,傅程桑缓缓睁开了双眼。

    “醒了?”

    抬手替傅程桑斟了盏茶,谢惊枝对上那副尚且懵懂的表情,不动声色扬了扬眉。

    下一瞬,傅程桑总算是清醒过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神色霎时慌张起来,瞪向谢惊枝的眼底流露出惊惧:“黛黛呢?”

    丝丝缕缕的青雾自香炉中上浮,模糊了谢惊枝一张惊艳却始终透着冷漠的脸。

    两人间的视线被短暂隔绝,安静半晌,谢惊枝眉眼间终究是划过一丝不忍。

    迟迟未等到回答,傅程桑不愿再等,着急地想要下床去找人。

    “她认罪了。”

    淡而轻的声音响起,成功让傅程桑止住了动作。她直愣愣地抬起头,好似未曾听懂谢惊枝的话一般。

    浮空中的烟雾散去,很快又凝起新的白障。傅程桑有刹那的恍然,眼前好似当真浮过了那听闻经年的梦中幻境一般。

    ……

    记不清是多少前年,机缘巧合之下,碎琼阁收了一对双生子。

    淮南异族,祖辈依山而生,自通灵性,生来便有辨识这世间百草的天赋。

    卓绝的天资,却沦落至被人当作物品一般挑选的境地,双生子中的姐姐最终被一药商拍下。

    也许是命运的怜悯,那药商除了想利用她赚钱,再无多余的心思。

    这药商为人尚算憨厚,大抵是怕自己的摇钱树出了岔子,平日里好吃好喝地供着她,比起之前饥寒交迫的困窘,这样的生活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只是,她怎么也放不下自己的妹妹。

    这个世界上她仅剩的亲人,无论如何她也要找到她。

    终于有一天,她找到机会,逃了出去。

    哪怕被买下是为了谋财,她也未曾忘记药商的恩情,打算找到妹妹两人便一同回去。总归药商未曾对她缺衣少食过,被利用便利用了,当偿还报答便是。

    可偏生命运弄人,那对她少得可怜的悲悯好似只是为了给她更致命的一击。

    她的妹妹并没有同她一般的运气。她被罪孽之人带走,此后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短暂的一生都身处地狱,直到被折磨死的那一刻。

    原来这世间繁华盛景不过镜花水月,平静无波之下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当真是同人不同命。

    “我遇见她的时候,黛黛正要寻死。”像是回忆起当年光景,傅程桑苦笑着道,“明明自己还是个半大的小姑娘而已。”

    说话间抬手朝自己腰间比划了一下:“当时她也就这么高吧。”

    大抵是两人神情间如出一辙的艰涩太过相似,谢惊枝不觉回想起黛黛被刑部押走时的场景。

    如果不是见傅程桑竟想要替自己顶罪,黛黛也不会如此决然地便承认是自己杀害了王行。

    “黛黛这些年其实一直放不下,她始终觉得在她妹妹死去的那一刻,她自己的人生也跟着结束了。”

    “她早在宫中见过王行。”傅程桑眼神有些空,虚无地盯着一处,“是我……是我一直拦着她。”

    有些话藏在心底太久,傅程桑断断续续地说着,谢惊枝是个极好的倾听者,全程未发一言,却也逐步窥见了整个案子的真相。

    替谢忱来给傅程桑递信的王行是如何被黛黛下了毒,傅程桑又是如何尽断王行十指,再借着重阳秋宴的机会将他的罪行昭告于天下。

    “我本以为,王行被藏在地藏殿内,不会那般迅速地被发现。”傅程桑道,“碎琼阁的玉坠被发现,王行犯下的罪总有一天会被人知晓,届时就算真查到我这里,黛黛也早已经离开了。”

    她不愿让王行轻易便死去,她更要让他的罪孽被公之于众,死后身败名裂。

    静望着眼前这位在文华殿讲了数年经史,几乎可以称得上她老师的女子,谢惊枝心底一时有些复杂难言。

    傅程桑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替黛黛顶罪的准备,也早便替她安排好了后路。

    她是真的将黛黛当作自己妹妹相待的,奈何命运弄人。

    “傅女官。”谢惊枝缓缓出声,将语气放轻了几分,“不要让她为你做的一切白费了。”

    此话一出,周身的沉寂好似被重新划开一道裂缝,傅程桑抬眸对上谢惊枝的双眸,原本空洞的神情微微闪烁。

    谢惊枝明白傅程桑听懂她的意思了。

    害死自己妹妹的凶手近在眼前,黛黛在过去数年一直没有动过心思,无非是因为傅程桑的缘故,她怕自己的贸然牵连了傅程桑。

    而今突然下手,更多的缘由还是为了傅程桑。

    赵家提防着傅程桑与谢忱间有更多的牵扯,急于替她说一门亲事。谢忱近一月以来与那些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走得近,原也一种警告,让这些人不要想将主意打在傅程桑身上。

    未曾料赵家竟直接放弃了借傅程桑拉拢其余世家的想法,直接将目光落在了寒门进士出身的官员身上。

    偏生那工部郎员外王贺是王行的胞弟。

    王行亦知晓了这个消息,才会在那日送信之时以傅程桑的亲事出言挑衅,两人争执间正好被宫人撞见。

    傅程桑是赵家养女,本就身不由己,诸多苦楚无法与他人言,一直呆在她近侧的黛黛却看得一清二楚。

    也正因此,黛黛才会动了杀心。

    王家家境贫寒,王行最初是为了能让弟弟王贺继续读书才不得已入了宫。长兄如父,王行一死,王贺长时间内如何也不会再娶亲。

    “她临走时,说自己是心甘情愿,所以绝不后悔。”将黛黛托自己带的话转达,谢惊枝眸中情绪几经沉浮,却终未再多置一词。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

    透过窗牖的灯色似是比平日里要黯淡不少,谢惊枝手落在半掩的房门上,犹豫半刻后推门而入。

    木质的框檐发出“吱呀”的声响,秋夜的凉风随着门敞开的瞬间涌入,屋内烛火摇曳,须臾间便被尽数熄灭。

    还未来得及适应陡然昏暗的视线,谢惊枝只觉熟悉的气息覆上来,回过神来时整个人已被在桎梏于方寸之间,身后紧贴着的冰冷墙壁刺得她止不住一颤。

    清淡的冷香萦绕周身,谢惊枝没有挣扎,试探着唤道:“三皇兄?”

    “嗯。”

    谢尧漫不经心应了句,淡淡的语气让人辨不出喜怒。

    深沉的夜色掩住了浮于表面的伪装,察觉到谢尧似是拨弄了自己饰带上的玉佩,谢惊枝小幅度动了动,下一刻却清晰感受到环在自己腰间的力道收紧。

    谢尧并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

    这厢还在琢磨谢尧此时的情绪,肩膀突然被搭上,隔着衣料察觉到身前人手间的温热,谢惊枝没敢再动。

    黑暗中人的触感被无限放大,被限制了动作,谢惊枝只能任由那抹热意顺着衣襟蔓延过去,身体抑制不住的僵硬起来。

    摩挲过柔软的布料,谢尧的手停在一处,径直向下一按。

    不妨谢尧倏然用力,白日里受伤的手臂地方猛地传来剧痛,谢惊枝没忍住闷哼一声。

    下意识地想要摆脱肩臂的疼痛,谢惊枝挣扎着抬手欲将谢尧推开,覆盖在身上的力道却被骤然卸下。

    一直没有处理的伤口猛地被一刺激,痛得谢惊枝浑身哆嗦,这会儿失去了支撑的力量,腿间忽地一软,毫无预兆地跌了下去。

    方才谢尧是真的没有留手,谢惊枝及时用另一只手撑了撑,才好歹没让自己摔得太狼狈。

    房内重新亮起灯火,谢惊枝眸中被疼痛刺得蓄气水雾,眼前一片模糊,只能隐约见到一抹白色的身影在自己面前半蹲下来。

    硬生生将泪意憋了回去,谢惊枝缓了缓神,这才看清跟前人的样子。

    谢尧垂眸俯视着她,沉黑的瞳色似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眉目间是一片阴郁之色。

    疯子。

    暗暗骂了一句,谢惊枝心中有气,不甘示弱地回瞪回去。

    谢尧却好似被她这副样子取乐,面上不合时宜地浮起笑意,抬手轻蹭了蹭谢惊枝尚还泛着余红的眼尾,语气幽幽。

    “妉妉既然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又怎么还会怕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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