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不在魔界的时候,夜里一直十分安静。习惯了这样的安静之后,突如其来的吵闹就变得有些难以忍受了。

    有人急切地唤归澜澜的名字,像是海浪一般一波一波地拍在沙滩上。

    她愤然睁开眼睛。

    难道她这个少主就真的已经落魄到这个程度了吗?怎么大晚上的还来吵她睡觉啊!

    然而归澜澜训斥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侍从抓住,从床榻之上掀了起来。

    ……真是、真是可恶!

    归澜澜朦朦胧胧中只见少年一张一合的唇。

    他的动作十分利落,替她找了一件茜色的法衣,又将她的头发高高地束起。

    再为她细细地装点一番面容,看起来,她已经是十分清醒的模样了。

    “少主。”少年说。

    “尊上回来了。”

    好,归澜澜清醒了。

    她顿觉头疼,问:“那尊上是胜过玉衡山剑尊了吗?”

    “是。”

    “大殿下、三殿下、七殿下、九殿下还有十三殿下都已经在尊上那里候着了。”

    这也太快了!

    归澜澜道:“知道了。”

    说完她偏过头去,就当是感受不到少年的催促之意。

    但再怎么装傻也是逃不过这一遭的。

    她通过镜子将侍从的焦急之色看得分明,故意道:“既然哥哥们都去了,想必我去也只是添乱。我还是重新回去睡觉吧。”

    不是,姐,你一点不上进的?

    少年的力气不自觉地加重,扯了一下归澜澜的头发。

    随即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面色一白,连忙跪下,口中不停地念着请求宽恕的话。

    没甚意思。

    归澜澜摆摆手道:“我好歹也有修为傍身,钢筋铁骨的,不惧你拽。”

    说完,她又转过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其实还年纪尚轻,可是面容已经成长得足够秾丽,只有那双眼睛清澈温柔,在深黑的、独属于魔的夜里散发着异样的光彩。

    镜中的少女长长地叹气,显露出些许天真的愁态。

    那是归澜澜在叹气。

    侍从阿远只以为她在为前路担忧,软声安慰着、真诚鼓励着,却裹挟着她站起了身。

    烛火照出的倒影摇摇曳曳,一步一停,将夜色吞入。

    “少主,请。”

    去吧,总归是躲不掉。

    归澜澜漫不经心地舒展着五指,想道。

    ——毕竟她是少主嘛。

    夜里的魔界天幕如水般深沉。有赤色的星如虹般坠落,循环往复。

    归澜澜少时曾疑心过那星辰是否真实存在,这想法招来过不少的嘲笑。

    魔族们见到她时,不管心里在想什么,脸上倒是齐齐露出了那种仿佛标尺量过一般的恭敬之色。

    这种恭敬就像是她最爱吃的脆饼的那层脆壳,只要一碰就会扑簌簌地落下来许多。

    归澜澜脚程很慢,她架着一辆相当精致漂亮的莲车,晃晃悠悠地往故泉殿荡去。

    不过好在魔尊看重她,她住得也近。所以当她到达时,其实也没有过去多久。

    只不过归澜澜不急自有人急。

    ——魔界的殿下们,又来了两位。

    众目睽睽之下,七人折下身段,向这个最小的妹妹行礼。

    “见过少主。”

    哥哥们都是人中龙凤,最次的一个修为都已经到了元婴后期,此时此刻,却不得不对归澜澜这个将将筑基的妹妹低头。

    这自然不是出自真心。每次见到他们,归澜澜都觉得头皮发麻。

    她勉强撑住气势,让哥哥们起来,转头又继续往里走。

    满是青春意味的茜色裙摆在地上逶迤,漂亮极了。她既不像是一个修者,也不像是一个少主。

    故泉殿是魔尊的居所,魔界众人虽然忧心魔尊的伤势,却并不敢靠近。

    只因他们的主君是最多疑敏感的个性,而他们也历来都为主君所忌惮。

    只有归澜澜,只有她这个魔尊最为宠爱的、生来就被寄予厚望的女儿才拥有进去探望的资格。

    归澜澜都不用回头,就知道其中几位哥哥在用什么样淬毒的目光盯着她了。

    ……

    守门的是魔尊的亲信。

    “……嗯,我来看看尊上。”归澜澜说着,理了理裙摆,“我能进去吧。”

    魔将答:“尊上回来前曾吩咐过,若是少主前来便请您进去。”

    他略顿了顿,道:“尊上素来都是看重少主的。”

    好好好。

    归澜澜就当没察觉出这人又在几个哥哥面前偷偷给她上眼药。

    她收回目光,将注意力放在门后。

    故泉殿的大门打开,其中是层层轻纱掩映的王座。只是现在其上空无一人。

    近年来,魔界与凡界的冲突越发激烈。

    最开始还好,只是些小的摩擦。只是这冲突愈演愈烈。

    等到归澜澜记事了,就只记得魔尊为了同那些修道之人争夺资源,不停地挑起战争。

    不过日前,魔尊与玉衡山那位据说是正道魁首的剑尊一战,以半招的优势取胜,已然重挫正道的势力。

    有道是射人先射马,既然那玉衡剑尊都已经败下阵来,之后对面还能掀起什么水花?

    而归澜澜作为魔尊钦定的继承者、魔界的少主,自然也就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

    她是魔尊的幼女,上面有十四个哥哥。这十四位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辈,且都在与人界修者的战争中立下功劳。

    可偏偏魔尊属意的继承者却是她这个没有丝毫天赋、只有相貌与魔尊相似的废物女儿。

    归澜澜绕过前殿,兀自走到后殿去,然后扑通一声就在魔尊榻前跪下了。

    这动作过去她已做过无数遍了,自然赏心悦目、顺畅无比。

    “阿澜拜见尊上。”

    归澜澜与这位魔界的君主、至高无上的尊者其实并不熟悉。

    从小旁人都告诉她:“你是尊上最疼爱的女儿,是魔界碧天上最璀璨的明星。”

    可是她知道真相并非如此。

    尊者的面容隐匿在轻纱之后,叫人看不分明。

    而归澜澜也就一直不曾抬头,只是乖巧切顺从地露出自己仿佛一折就会断的脖颈。

    魔尊道:“孤听说你的剑术又学岔了?”

    归澜澜有些诧异。

    魔尊竟然还来关心她的修炼?

    而且这声音竟听起来中气十足,并无半分的不适!

    “是,学了半年有余,未得寸进。”

    轻纱后的人顿了顿,似乎是被她这话哽到了。

    不,魔尊不可能不虚弱的。归澜澜一面在心里冷笑,一面脸上却露出心虚的色彩。

    魔尊只是不能任由自己表现出虚弱而已。

    归澜澜轻闭双眼,脑海里不停地闪过几位兄长的面容。

    骁勇善战的、阴戾凶狠的、笑里藏刀的……还有站在他们身后的许多张脸。

    她知道魔尊为何见她。不是这虚伪的、亲子间的问询,而是……

    那轻纱后的尊者施施然开口:“阿澜,你去乱堑山,继续搜寻剑尊下落并处理玉衡山残部。”

    那目光冷淡地落在归澜澜身上,其实与冰霜无异。

    “我只信任你。”

    “是。”归澜澜虔诚地拜伏于地,“阿澜领命。”

    魔尊停顿半刻,像是在打量这孱弱少女的实力,又像是在给她的恐惧留出足够的发酵空间。

    归澜澜的年纪,放在凡人界也能被称作少女。

    她的眼睛温柔无害、她的双臂孱弱无力。

    她是魔尊最平庸的小女儿,因而也就成为魔尊千秋万代的统治之下,最没有威胁的继承者。

    魔尊笑了。

    “孤会派人护着你,去准备吧,即日就出发。”

    归澜澜没有异议。

    她恭谨谦和地退下了,然后用文弱无知的眼去应对她豺狼虎豹般的兄长们。

    他们凑过来了,高大的身躯将归澜澜团团围住,以至于她整个人都被罩在阴影里。

    “澜澜,好妹妹。”

    “尊上的身体如何了?”

    不是,你们连句客套都没有啊!

    归澜澜本就糟糕的心情更烂了。她注视着自己虎狼一般的兄长们。

    此刻他们却变成了猴子,滑稽地聚在她身边,只等着她的回答。

    这便是魔尊这个身份在魔界所代表的力量。

    归澜澜顾左右而言他,委屈道:“尊上一回来就训斥我,叫我好好练剑。”

    ……不是,谁问你这个了?

    废物就是废物,重点都抓不住!

    哥哥们有一瞬间控制不住脸上的狰狞神色,却又不得不继续诱哄。

    “尊上也是盼你早日成才,将来才能好好领导魔界众人,同那些人族修士对抗啊!”

    归澜澜:“尊上还叫我去乱堑山,去搜什么……玉衡剑尊的踪迹,还有清扫残部之类的。”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默了默。

    “不过我想,尊上应该就会叫兄长们觐见吧。”

    又是一句废话!殿下们嫉妒得眼睛都要红了!

    那乱堑山现在剩下的修者虽有数万之众,却都是些泛泛之辈。

    归澜澜这是被派去捡漏啊!而如此大好机会,他们不仅不能回来捞一笔,竟然还要被魔尊拘在这魔界!

    若是归澜澜争气便也罢了,偏偏她只是个废物,不说才能与他们相比,便是出色的也一样没有。

    这次的战争里,她更是全程都躲在魔都醴城里面睡大觉!

    看了一圈,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被记恨上一遍了,归澜澜就懒得再和他们对话了。

    毕竟被人用这样可怕的目光盯着也是相当折磨的。

    她怂怂地看着兄长们说:“尊上所召,阿澜不敢轻慢,就先回去准备了。”

    “少主、少主!”

    阿澜刚回到自己的寝殿,就被少年的声音喊住了。

    听见这个声音,阿澜本就不高的情绪再创新低。

    魔将虚骊的儿子阿远,打小就被派在她身边做侍从。

    这次大战阿远跟着魔尊出去大闹了一场,倒是让归澜澜清静不少。

    可谁能想到魔尊胜得那样快,阿远也回来得那样快!他甚至赶得及飞奔回她的寝殿把她从被窝里拽出来。

    阿远直切正题:“尊上可是给少主派了差使?”

    青梅竹马长大的情谊令他看起来无比松弛惬意。

    他摆出一副主人的姿态,自得道:“我就知道,诸子嗣中,唯有少主最肖似尊上,也最得信重!”

    也许是因为太过激动,阿远不自觉地靠过来,高大的身形将归澜澜完全笼在身下。

    归澜澜退了一步,却撞上了屏风。

    “尊上的想法,我哪敢窥伺。左右我和兄长们都是一样的。”

    阿远立刻道:“他们那些人,哪里能和少主相提并论?”

    归澜澜没理他,从他臂弯下钻出去,往屋里走,拒绝了阿远要她练习剑术的提议。

    “那我陪少主去参悟功法如何?”

    “我听闻有一位炼丹宗师投奔了尊上,少主可要去见见?”

    “少主、少主……”

    他的影子被烛火放大无数倍,像是巨大的鬼魅一般紧紧追逐着归澜澜,将她紧锢在双臂之下。

    这一通来来去去后夜已将尽,归澜澜又是要揣测魔尊的想法、又是硬着头皮应付那些子兄长,已然累极。

    她褪了外衫、拉下幔帐就要睡去。

    阿远却径自扒开那轻纱,圆润的狗狗眼殷切地看着她。

    他目光一寸寸地扫过她光洁的臂膀、修长的脖颈、秾丽的眉眼。

    灯火下的少女面貌确实无比肖似魔尊。可她却没有魔尊那样的威严,只让人觉得可怜可爱。

    而他从小就守着这样的宝藏。

    “……还有什么事?”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为什么都躲进被子里了还要来吵她?

    这么喜欢不干人事?

    归澜澜生无可恋地盯着阿远。

    “无事,只是忘了祝少主好梦。”阿远忽地褪去那层狂热,笑意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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