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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碧庭中有个前堂,沿着鹅卵石小径向前走就能够看见。

    卫青斋借着灯笼的光亮推门而入,屋内宽敞明烛,熟悉的年轻男人正在安静地饮茶,听见动静也不回头。

    王府稍微色彩鲜艳的装饰物都少,府邸的主人貌似就没把这里当家,不过是一个用来暂居的落脚处而已,简洁到莫名的有些孤独,又有点破碎的病态感。

    卫青斋轻声道:“殿下。”

    裴政屿抬起长眸:“坐下吧。你是本王请来的贵客,在本王面前不必拘礼。”

    卫青斋小心翼翼在他对面落座,把他们的距离拉开,能多远就多远。

    男人收回目光,近乎一瞬的死寂,他突然问道:“你害怕本王?”

    被、被看出来了?卫青斋心中一惊。

    这么多年,她习惯了睁眼说瞎话:“不是的,是草民太俗,身上俗气重,怕玷污了殿下尊贵之体。”

    “尊贵之体……”

    裴政屿嚼着这几个字。以为卫青斋还是拘谨,于是道:“你尚且放心,本王背负过不少人命,身上的怨气比你要重的多,要玷污也是玷污了你卫青斋。”

    明火掠影,雕花的窗子朝外敞开,微风吹拂,这处明亮的前堂犹如漫漫黑夜里不熄的灯火,成了整座府邸最有烟火气的地方。

    卫青斋有些恍惚。

    她颠沛流离半生,也曾得到生杀予夺的权利,经历过生离死别,只是越过无尽的山丘,最后发现还是什么都没有。

    卫青斋想过往后的无数种活法,扶贫济世,或者隐居山林,但却没想过能有一日,和曾经争锋相对过的故人重逢,就这样祥和地坐在一个屋子里吃顿饭。

    但眼下,重逢这件事情只有她知晓。而卫青斋对面那人,可能已经把她忘的一干二净。

    “听陛下说,春明茶馆是你经营起来的?如此看来,你确实很有本事。”裴政屿从不吝啬夸奖。

    “喊你过来属实临时的主意,本王不能亏待了你,便从今日起,王府上下所有的灶房都随你处置,若有任何需求,你跟仆从们说。”

    “和本王说,也可以。”裴政屿夹菜的手一顿。

    而对面的卫青斋已然在席卷眼前的饭菜,她揣着负罪感,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复锦王府日常的菜品居然丰盛到都能算作鸿门宴,实在没办法克制自己。

    “好。”卫青斋说话含糊。

    但其实她隔一段时间就会瞥一眼裴政屿。

    若是发现他在看她,卫青斋就会立刻道歉:“殿下,草民是个粗人,吃穿用度都没个讲究,别往心里去。明日草民可以自己解决吃食问题,就不会来叨扰殿下了……”

    裴政屿却没有反驳。

    卫青斋缓慢地抿了抿唇。她捡起摊在饭桌上干净的柔软棉布,仔细擦拭掉嘴边的污渍,然后犹豫半分,又将棉布攥紧在手心。

    这扔掉可惜。

    卫青斋将双手背在身后,挡住手里的那块布:“草民今日在此多谢殿下的款待。殿下慢用,草民就先行告退了……?”

    她说完之后良久没得到回应,便试探着抬脚往门口挪。

    “等等。”清冽的声音破开僵局。

    卫青斋冷不丁被叫住,出了一手的汗,还是硬着头皮回头。

    裴政屿打量过她:“本王不喜一人用膳,明日你还是过来,不过是你来准备饭菜。”

    “可以么?”

    卫青斋再次懵了,她“啊”了声,下意识回道:“可以的。”

    此次她没有动身离开,而是大胆且放肆地盯着裴政屿。

    “殿下您…有见过我吗?”

    “没有。怎么了?”裴政屿抬头,夹菜的手不停,瞧着情绪没有起伏。

    “没怎么,还是草民记错了。我就是见殿下眼熟,可能是从前在某个街巷碰见过吧。”

    “或许吧。”

    从长碧庭出来,卫青斋觉得手心的汗足够浸湿带走的棉布。

    那些确实是她故意为之,她想远离裴政屿这个未知的麻烦,也想知道裴政屿有无隐瞒什么。

    竹影摇曳,卫青斋立于石墙旁,复杂地回望亮堂的屋中。狂风呼啸,吹动摇摇欲坠的满树树叶,沙沙声中忽然传来一句自嘲。

    卫青斋的一生,她扪心自问没有对不起谁,可裴政屿不同。

    卫青斋曾经应该仰慕过他,可喜欢与恐惧交织,如毒液般腐烂侵蚀,早就将先前纯粹的感情磨损得面目全非,或许她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爱吧。

    芳香漫过山头,信鸽飞跃蔚蓝无边的高空,扑扇着翅膀从窗前一闪而过。

    卫青斋放下木梳,推开门走出去,蹲下将信鸽脚上的信条解下,然后把信鸽收进笼中。

    “还挺肥,没亏我买下你,改天炖了也不错。”

    听见女子轻描淡写的话,大肥鸽突然激动,止不住振动翅膀,着急地四处乱窜。

    卫青斋被它笨拙的模样逗笑,拍了拍笼子就起身走回屋里。

    她坐到书案前将信条展开,上面写着:已接常州赵大娘之女惨死案,落款莲。

    卫青斋点燃油灯把信条烧了个干净,转眼间只留下一堆灰烬。

    -

    次日,卫青斋一大早就在灶房里忙活,因为昨夜婢女传话说复定王要同她食早,还特地交代是她做的早饭。

    说是送她来研究菜品,卫青斋怎么感觉她是给人家当厨子来了。

    卫青斋算过。

    裴政屿向来约束自己,公鸡打鸣时他必定已经洗漱好,所以她掐着时辰把早饭准备完毕,仆从端上桌时裴政屿刚好到长碧庭。

    “殿下请坐——”

    卫青斋伸出双手,开始展示自己的‘战利品’。

    “嗯。”裴政屿面无表情。

    卫青斋怕他不耐烦了,又连忙道:“这呢。”

    她指着盘中一坨白菜:“它叫小眼白菜糕,小店特色。”

    说罢卫青斋的目光游移,明目张胆地飘到了裴政屿的脸上,被他当场抓了个现行。

    裴政屿骨节分明的手屈起,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桌子,示意她讲下去。

    卫青斋老实了:“小眼白菜糕,别看它长得像颗白菜,但其实它是个良药哟!因为草民往里边加入了白甲,白甲本来就能够缓解眼睛的酸疼干涩,做成糕点的话味道也不错,这非常适合殿下您啊。”

    裴政屿沉默两秒,拾起玉绿瓷勺子,在这颗‘白菜’上舀了一小块。

    “可以。”

    得到许可的卫青斋在心底默默把这道糕点记入了生辰宴的筹备之中,她又带着裴政屿试了另外几道,都得到还不错的评价,所以卫青斋也都准备将这些纳入。

    “殿下您请瞧瞧,这是今日最后一道……”卫青斋将倒扣的盘子掀起,“当当!这是草民新研究出的菜品,叫藕断丝连汤。”

    新菜品卖相不错,嫩白的汤汁中浸有几块大小均匀的藕,汤汁上飘着几朵粉白的花瓣,像初生的花朵悄悄冒出来赏玩,远看犹如昙花一现之景。

    卫青斋将勺子递给裴政屿,男人毫不犹豫地抿了口,就见他面色极其难看,不太行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还行吧。”

    卫青斋没有试过新菜品,只是看着眼下有帮手,便干脆让这个帮手一并尝了。

    可裴政屿如此冷冰冰之人都说还行,那就可以考虑。

    “…你往汤里加了什么?”裴政屿迟疑,“有点苦。”

    “啊?”卫青斋耐心解释,“回殿下,草民加了杨芷,其枯两味药,这两味都能强健体魄,安神定心,缓解头疼之类的毛病,只是药嘛,味道难调,有些不能完全除去。”

    “真的很苦吗?”卫青斋挠头问道。

    苦。

    但秉承着不浪费的念头,裴政屿微不可见轻叹了声。他重新握起勺子,还是应了句:“还好。”

    于是,这藕断丝连汤被他喝了个干净,连给卫青斋反悔的机会都没有。

    卫青斋想送裴政屿离开,顺路回沉檀苑,在半道还是忍不住问他:“殿下,今日这顿早饭您可还满意?”

    “还可以。”裴政屿神色淡淡。

    卫青斋惊觉他说了一早上的“还行、还可以,还好”,这该不会是在敷衍她吧。

    她双手不自主开始比划着:“殿下能否再细说一二,哪样比较好啊,比如藕断丝连汤?”

    “……”

    “小眼白菜糕。”

    卫青斋深深望了他一眼:“草民记下了。”这道必须列入生辰宴的菜品名单里。

    他们沿途路过王府里最大的湖,湖面盛着一片片的树叶,春天总会在湖里畅游的两只大鹅不知躲到了哪里去,连只影子都看不见。

    裴政屿突然问道:“不久之后便是元宵,长京会举办灯会,到时……你来吗?”

    卫青斋答不出来。

    不清楚,那时候说不准她已经在春明茶馆里过的风生水起。

    “茶馆忙,若草民得空,那定是会来看看的,毕竟殿下对草民这般好,做人还是要知恩图报。”

    闻言,裴政屿总算浮现一抹极轻的笑:“那就说好了。”

    春明茶馆里的菜谱全是卫青斋自创,也只有春明茶馆里的人会做。

    为保生辰宴开展顺利,在皇令下达之后,她立即飞鸽传书拉人,能来的都来了,茶馆少了人手而不得已歇业几日。

    “斋妹,这啥汤?”男子个子矮又异常的瘦,力气却不小。他是独臂,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左边衣袖下的异样。

    “哼哼!”卫青斋叉腰,“这是我前两日研究出的藕断丝连汤,许连哥啊,尝尝?”

    叫做闻许连的男子没什么讲究,捡起一个勺子洗洗便舀起喝了口。

    “咳咳咳!!”他被汤汁呛到,只觉那舌尖上的苦味如烟花炸开,劈里啪啦,冲得人头晕眼花。

    “好苦啊……”

    “怎么会?”卫青斋重新拿了个勺子,这一次终于亲自尝试。

    “啊呸!”她用清水漱口,“这么难喝啊!”

    太苦了,苦到就像在喝苦瓜汁,甚至还要更干涩一些,而且其中有一味药的味道重,即便是藕汤也没能掩盖。

    卫青斋记起那日……裴政屿喝完了。

    沉檀苑。

    卫青斋将新燃的油灯置于院内的石桌上,几人围坐在桌前,烛光照亮他们的脸庞。

    “大伙儿听好了!”卫青斋一本正经清了清嗓,“经过我们这几日不怠的观察,现下被列入生辰宴待客菜品名单里的共有十七种,没什么问题的话,菜式就算定了。”

    “我、我、没没、问题。”橘色清玉绕成的发钗簪在盘着两个俏皮发髻青丝间,少女说话结巴,瞧着怕生。

    听卫青斋叫她雁荷。

    雁荷前一阵子没有待在茶馆里,也是前几日才刚到,一收到卫青斋的信条便策马扬鞭,加急赶了过来。

    “苍茫?”

    “没问题!”钟苍茫呲着个大牙,眉开眼笑,也不知道在乐些什么。

    “声晚呢?”卫青斋将册子抱进怀中。

    钟声晚挠了挠头:“青斋姐,我向来都听你的,更何况论厨艺,我是最差的那一个。”

    卫青斋抬眸看向亮堂的灶房。

    他们当中,独臂的闻许连却最是勤快,什么活都抢着干,不干还不痛快了。

    “许连哥!”卫青斋放声喊。

    闻许连手里还抓着个碗,听到声音便赶忙探出头:“怎么了斋妹?!”

    “你觉得册子上的菜品怎么样?”

    听到这里,闻许连才长舒一口气:“吓我一跳!还以为啥急事呢!这个我没意见啊。”

    “那就这样。”卫青斋将册子揣进怀中,“散了散了——”

    裴政屿为他们都安排了住处,众人散去以后,周遭霎时沉寂,灶房里的油灯也被熄灭,倾泻的月光伴着女子单薄的身影栖在窗前。

    卫青斋取下头饰。

    寒风瑟瑟,她钻进被褥之中裹紧了自己。

    困意立刻如汹涌潮水向她袭来,卫青斋却在半梦半醒间听见焦急的呼喊声。

    “青斋姑娘!”

    卫青斋猛然醒过来,她扯过放在床头的衣物,披了件大氅走去开门。

    “……何事?”

    门外站着位侍卫,还持着刀,可见刚才大声喊她的便是此人。

    “姑娘!殿下半夜起了高烧,如今高烧不退!若不是小的走进苑中,碰见神志不清的殿下,恐怕到现在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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