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一期一会 > 回家
    大概在所有人眼里宋帝都是个极好说话的人,随时可以委屈求全,大多时候她都是沉默的,随和的,不咄咄逼人,也不记仇的。

    因为在她眼里除了自己,所有人都是不可指望的。

    没有期待,也就不会有要求。

    身边人的品性,脾气,性格如何与她而言没有区别,他们不过都是外人。

    但爱人不一样,她在挑爱人这方面锱铢必较。她不是李途年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更不是他外派路上的露水情缘。她跟李途年在一起,李途年得心里眼里只有她一个人。否则,她宁可不要。

    李途年回过神追出来,人已经消失不见。她的房间空空如也,仿若从来没有人入住过一样。

    酒店前台说她十分钟之前自己退了房。

    李途年狠抽自己一巴掌,这么多年都等了,今天怎么就没有忍住,把人吓跑了。

    ——

    京江,陌生又熟悉的字眼。

    尽管宋帝总是觉得自己不喜欢这里,不想回来,甚至想要逃离,可真的看到车站大屏上终点站-京江站,心里还是咯噔一下,不自觉想起街道上揣着手的行人,枝头上厚重的雪,盖着化不尽的白色霜层的蓝色铁门,近乡情怯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她昨晚接到爷爷病重的消息,被宋志国要求连夜赶回来。宋志国焦躁的语气让她明白老头子没多少日子了。

    订不到机票,硬座火车坐了一个晚上。

    邺宁离京江实在太远了,远到宋帝睡了一觉醒来又昏昏欲睡。

    连绵的山,连绵的地,连绵的树,沿途高压线一一退场的样子像火锅店甩面师傅在亮绝活,一抻一甩全在掌控之中。

    于是刚踏上京江土地的那一刻,宋帝就开始在手机上找那家连锁火锅店。

    还没找到火锅店,堂妹的电话先打过来。

    “姐,你下车了吗?我们在c口,你一出站就能看到。”

    “来接我?”

    “对呀,你赶紧出来吧。”

    离开京江这些年,回来有人接倒是头一回,还真让姜之说对了,她现在是“香饽饽”,招人稀罕。

    “姐姐好”

    堂妹男朋友先迎上来,看个头儿有一米八,发型是时下流行的锡纸烫,深色西装上某名牌logo印满全身。

    宋帝想起来她当年第一次参加酒会一定要把项链logo扭到正面的执着,那天她一共调整了三十二次项链,动作刻意,以至于最后姜之实在看不下去直接拿走项链,她反而心定了,自然大方地完成了和季泓棣的第一次会面。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越缺什么越要彰显什么。

    回家路比宋帝预想的要长,宋帝盯着车窗外后退的房屋一言不发。

    一辆长途客车与他们的车并行,靠窗位置坐着位穿着校服的女学生与宋帝对视了一眼,恍惚间那个女生和十年前的宋帝长得一模一样,高马尾,几根梳不上去的碎发,光洁额头上一道小小的疤痕,因为近视而失神的眼睛,凝滞呆板,看什么都一样的漠然提不起来精神。

    忽然一辆私家车从公交车旁经过,女生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注意力全部被吸引过去,私家车的司机瞥了这个方向一眼,女生觉得他们正在对视所以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很轻,生怕惊扰到什么。

    那时候宋帝期盼着司机对她招一招手她就下车匆匆下车,或者只是有点诧异地发现她,懊恼自己怎么把她忘了,宋帝一定会大方地对他笑,她不介意的,真的。

    可司机只是这么看了她一眼就匆匆垂下眼眸,随着车流发动车子,车轮滚动,车身逐渐超过了长途客车。

    私家车的后座坐着宋帝的堂妹,司机是宋帝的爷爷。

    他去接堂妹,却无视坐在客车上同为孙女的宋帝。

    那一天,宋帝清楚的明白了,他不喜欢她,不是因为她是女孩,他只是不喜欢她而已。

    那一天,连重男轻女的偏见宋帝都原谅了,却无法原谅自己,为什么他只是不喜欢我?

    ——

    医院走廊上叔叔婶婶,父亲母亲,姑姑奶奶压低了声音,争吵如何料理后事,房产存款如何分配,奶奶又该如何轮流照看。

    宋帝将自己走起来响个不停行李箱放在病房门口,轻手轻脚地走进病房,先看见的是坐在隔壁床上打游戏的堂弟。

    老人瘦弱又颓然地样子让宋帝觉得很陌生,她记忆里老头子是个瘦削但强干的人,腰背笔直得就像《白鹿原》里的白嘉轩。

    这样陌生的感觉让宋帝鼻子发酸,她还以为自己不会难过的,甚至怀疑过自己会不会因为展露笑意而被赶出去。

    看着老人发白起皮不断嚅嗫的嘴唇,宋帝拿起桌上的棉签给他湿了湿嘴唇。

    “宋志国,你们不要太会算计,凭什么房子归你们?”是婶婶尖利的声音。

    小姑也不满意,“对半分?这是不把我当一家人?”

    堂弟手机传出“triple kill”的音乐。

    病床旁那台监视器声音频率陡然加快,紧接着尖利的叫声,穿过嘈杂的争吵声击中了所有人的意识。

    大人们争先恐后地冲进来,宋帝被踉跄着挤到另一张床边,堂弟的手机里那声“defeat”就在她耳朵边。

    一声高过一声哀嚎,恸哭流涕的场面让宋帝有些反胃。

    她跑到卫生间什么也没吐出来,因为她已经将近两天没吃过东西了。

    宋帝不知道那场感人至深地生离死别是如何结束的,直到晚上,她端着晚饭一个人坐在房顶的小屋子里,她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楼下关于家产如何分配的讨论,她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

    她无法相信那个曾经将一家收拾的服服帖帖的老头子就这么轻易地死去了。

    他怎么能死呢?他不是脾气最厉害的吗?固执,强硬,一家人都怕他,不敢跟他犟。他以前身体很好的,数九寒冬还出去冬泳,他怎么现在这么容易就要死了?

    李途年的电话弹窗出现在宋帝的手机屏幕上,她却没有接通的勇气。

    即便她和家庭关系再淡薄,她们依然是无法划清界限的血缘关系。

    宋帝不想让自己的家庭跟李途年扯上一点关系,这会让她的自卑无所遁形,好像不停地在强调她和李途年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就这样静静的看着李途年的电话被自动挂断,什么也做不了。

    楼下争吵越演愈烈。

    “你一个嫁出去的女儿怎么好意思回家要钱的,咱爸在的时候你有养过一天吗?”

    “你们家就一个丫头片子也要争房子,爸可说了,房子要留给孙子的。”

    在家族继承权的争夺中,孙女和女儿都是被攻击的对象。

    父亲应该辩无可辩了,毕竟连他自己都觉得一个丫头片子还不如没有。

    晚饭后,奶奶坐在客厅那把太师椅上。婶婶一边洗脚,一边眼神暗示堂妹,堂妹不情愿地站起来给奶奶捏肩膀。

    “妈,水温合适吗?舒服吗?”婶婶殷切地问。

    奶奶并没有答她的话,反而说了些别的。

    “我嫁过来之后,你祖奶奶经常坐在这个位置等我给她洗脚。后来你爷也坐在这里,等我给她洗脚。现在,老三媳妇也在这给我洗脚。”

    奶奶摩擦着太师椅的扶手像是在抚摸谁的手一样。

    婶婶说:“奶奶想爷爷了。”

    但宋帝觉得,奶奶在想她自己,想她自己“本分老实”的前半生。

    她是孝顺恭敬的儿媳妇,是贤惠温柔的妻子,是慈眉善目的婆婆,却唯独不是独一无二的自己。

    爷爷的丧事上,宋志国碍于公职人员的身份,不好大操大办,让叔叔捞了个孝顺的好名声。为了保住房子,宋志国带着母亲直接住进了东侧小屋里,整天和婶婶打嘴仗。宋志国和母亲也经常争吵,他怪母亲不能像婶婶一样讨奶奶开心,像个温吞的鹌鹑一样死气沉沉。

    家里每时每刻都在爆发着争吵,从不够分的碗筷,到挤不下人的厨房,还有声音太大的电视机,没有一句话是关于房子,但每一句话都是为了房子。

    “我明天回邺宁了。”

    宋帝总算在一个还算安静的时候说出了这句话。

    虽然她没叫他“爸”,但宋志国知道她在跟他说话。

    “滚滚滚,看见你,我就生气,下个月生活费别忘了打。”

    宋帝还没走远,听见身后宋志国踹翻了她刚才坐的椅子。

    “不争气的东西,最好死在外面。”

    李途年再次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宋帝刚洗完澡,准备擦干了头发就在客厅睡了。

    她本来不打算接的,偏李途年不死心,一直不停地打,还都是视频电话。

    直到第七个,宋帝才接通。

    “失踪好玩吗?”李途年愠怒。

    “有点事回老家了,明天就回去了。”宋帝将枕头放下,掸开棉被铺在沙发上。

    “你这是要睡在客厅?”

    宋帝的手顿住了,她的自尊心让她脑袋短路到找不到一个借口,摆不出一个轻松的表情,只能挂掉电话。

    她没有自己的卧室,她一直睡在杂物间。杂物间那张床,她十二岁的时候就放不下她的脚了,后半部分是她自己用旧沙发又拼的,现下已经塌了。

    她无比讨厌这个家,这个家里到处都是她无法逃离的窘迫。
本文链接:https://www.tailaixsw.com/32_32056/98360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