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皇帝如今重病,太后下令,宫中不许宵禁,要严阵以待,为皇帝侍疾,所以一路上总有三三两两的宫人流转于宫道之上。可她却总觉得,这倒像是在告知三宫六院,搬好小板凳,等着皇帝死似的。

    天光渐亮,白昼即将与夜晚交替,像是沾了水的毛笔点在浓黑的墨中,灰与黑融在一起,带着灰浅浅的雾白色的光向外蔓延扩张出去。

    穗岁将司徒灼置于一叶舟内,用灵力封印,收入魂袋中。期间又收了几道魂,今日没了和鬼聊天调笑的心思,索性大手一挥,甩出勾魂索将他们挨个都收进了魂袋。

    粗略的算了算,今日灵力消耗巨大,距离她能驱使一叶舟直通不枉城那一日又远了些,往常她拘魂过后,为了不消耗灵力,总要过了城隍庙才能到地府,谁知道省到如今,也还就那样。

    今日为了拘魂,损失大量灵力,又为了一个凡人动用一叶舟,相当于什么也没落下,还亏了不少。

    穗岁叹了口气,男人误我啊!

    然后手里甩着拘魂索,将一路上的死魂尽数收入魂袋中,前往城隍庙。

    蓉城地处江南,是个名副其实的鱼水之乡。

    宫外紧邻着一片鸿湖,沿岸绿树成荫,小桥流水人家隐匿在湖的两岸。桥东边,向阳处,还停着一排乌篷船,在微亮的天空下随着湖面轻轻晃动着,打眼望去,充满生气。

    城隍庙在城东,庙前有棵歪柳树,穗岁乘着清晨的雾气行至庙前,空气中幽幽传来淡淡檀香,给人一派安宁之感。

    凡人信奉神佛讲究一个心诚则灵。此时天光虽还未大亮,就已经有三两香客顺着那袅袅檀香前往庙中拜神了。若有乘坐轿辇的,走到歪柳树前,也必定要将轿子停靠在柳树旁,然后徒步拾阶而上,以表诚心。

    若是四时节气时分,这里更是殿前香烟满庭,殿外游人络绎不绝。

    当今太后极信鬼神之道。

    所以即使是小小一间城隍庙,也是香客不断,香火旺盛的。

    庙里供奉着各路神仙,城隍庙里盛满了百姓们的愿望与期待。

    说到太后。

    几月前,有位方外游士云游到此,不知怎的,就得了如今皇后的幼女平阳公主的召见。

    平阳公主深得太后宠爱,经她引见,那方士摇身一跃攀上了咱们这位皇帝的亲妈,于是便常常被召进宫中为太后讲经论道。

    如今太康皇帝病重,国天监如同虚设,天师府也被冷落,连一月前的祭天法事也被太后一手按下,承交给了那位方士。

    可见其不一般。

    穗岁一介鬼差,自然是对于凡间诸事不甚了解,也大可不必了解。

    自然不知道那位方士便是方才从黑白无常手中逃走的大妖。

    阴差常年与鬼魂打交道,世间俗事知道的也不少,但大多都是些什么东家长李家短的老生常谈。

    穗岁虽不知这个凭空而来的方士,但她却知道那个二度逃走的妖,以及那个与妖有关的少年,可以从城隍手中的凡人名册中找到那个被囚于宫廷的司徒灼。

    这也是她费力气爬上竹林,进入城隍阁的原因。

    城隍作为剪除凶恶,保国护邦之神,凡有城池之处,必有城隍神。

    他们掌管着一方土地的生死祸福和善恶功过,还并领着所管区域的阴间亡魂的名册和通往地府的黄泉路。

    民间对于城隍,也就是土地神的信奉程度很高,上至乡绅富豪,下至平头百姓,节气祭日都回来城隍庙中拜上一拜。

    蓉城建都后,当地的乡绅富豪联合天府官员们,合力重新修建了这座城隍庙。将其址选在了城都东边,背靠护城河的一座山林中。从这片山上遥遥望去,所见之处是整个都城内除皇宫国寺外,最囊括全城的广阔之景,几乎将蓉城五坊七镇环抱其中。

    这也寓意着城隍保佑一方水土,安定一城的好意头。

    蓉城的城隍,前身是还未迁都时的土地,是个十世大善人。据说为人温和,性情沉静,是个情绪极其稳定之人,穗岁虽然总是途径城隍借路前往黄泉,却未见过其真容,想来应该是和苏伯懿差不多的吧。

    城隍神喜静,他和一般的城隍不一样,并不居于神像中,反而将真身安置在庙后的一座山林里,这座山林不大,其中的制高点处,是一座十分朴素的小院子,后面还挨着几亩郁郁葱葱的竹林。

    从院子前面望去,整个城隍山庙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高高的石阶上,有零零散散的凡人陆续而来。

    山间薄雾渐散,林中鸟雀鸣叫,一日初始。

    穗岁为了节省灵力,靠着两条腿爬了上来,这里的香火气息和凡人的念力相融合,有着最丰厚浓郁的气运,浸润人心,渡化鬼魂。

    穗岁几度想要在此安家,奈何每日要回阴司点卯,阴差腰牌每日都要换,以防阴差徇私,否则这里就是穗岁身处异世最满意地居所了。

    上有城隍保护,下有香火不断,多美好。

    城隍的这座院子并未设立门落,连接月台的是一座红柱黄瓦的石牌坊,与寻常牌坊不同,此处的牌坊并不高,也不十分华贵,如同与传言的城隍本人一般,质朴却坚毅。

    依柱石上,雀替之下,悬挂着一串铜铃,不随风动,穗岁撇撇嘴,不情愿地催动灵力,一模细微的光亮悠悠向铜铃而去,触及铜铃,一声清脆好听的闷响顺着牌坊向院内传信而去。

    那串铜铃的作用不言而喻。

    天光渐亮,微风拂过,带来丝丝缕缕的凉意,远处的群山之上,一轮红日渐升,蓝黑色的天际逐渐被照亮,群山被霞光描画,勾勒出一道金边,穗岁难得地欣赏了片刻,在一阵脚步声中回过神来。

    转身望去,一个身着紫色杭罗道袍,头戴逍遥巾,脚踩黑色方舄的小道童提着一盏油纸灯笼信步缓缓走来。

    走至穗岁身前,也不见其言语几句,只伸手向内,表示院内主人有请。

    穗岁鲜少来此处,城隍喜静,通往黄泉的路途另在别处,有结界,要用阴间信物才能打开。

    眼看着那小道童虽年纪不大,端的却是与他那肉肉的圆脸完全不同的一派老气横秋,穗岁在其身侧后方,瞧着他那肉的有些溢出来的脸颊肉,觉得十分有趣。谁料那小道童察觉到她的视线,忽然转过头看她,眼中疑惑闪过,一副侃然正色,穗岁连忙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千三转过脸,微微皱眉,他少与人打交道,自从被大人收留后,为了不影响大人的名誉,小小年纪从不胡来,努力沉稳严肃,时间久了,也就逐渐脱离了幼时的孩童心性。见穗岁吊儿郎当的模样,有些心生不喜,但愿她识些眼色,莫要在大人面前失礼,冲撞大人才好。

    走进一个窄门,穿过一道细小的走廊,不大的院子豁然开朗,庭院尽头是连成片的竹林,竹香阵阵,清新异常。

    一道身影背对着他们坐在院中石凳上,一头黑发半挽,一根银簪别在发间,像是什么隐居世外的得道高人,穗岁眨眨眼,那人单手撑着脑袋,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子闲逸,周身散发出淡淡光晕,犹如明玉照在身一般。

    想必此人便是城隍本人了。

    “三千啊,这册子是从左往右翻,还是从右往左翻啊?”

    懒懒的声音响起,散漫又正经,穗岁顿时明白散仙二字从何而来了。

    千三拎着灯笼走到那人身边,低声道:“大人,我叫千三,不叫三千,您总是忘。”

    此时才见那小道童有些符合年龄的神情了,话语间带着些任性的不快,其中的怪罪意味却并不浓,甚至有些孩童向亲近长辈撒娇的感觉。

    “大人,今日有客到访。”

    小道童提醒他,却见他有些无动于衷,手指尖动作不停地翻动着手中的册子。

    “哦——”

    “所以这册子到底是从左往右翻,还是从右往左翻啊。”

    穗岁觉得外界对城隍的评价,嗯,有些对不上号,性情温和看出来了,是挺温和的。这性格沉稳嘛,你也不能说他不对吧,但就是有些,稳得有点跟不上节拍。

    “罢了,懒得理了,回头都交给引灵吧,你方才说,谁来了?”

    城隍起身转了过来,穗岁终于得见真容,眼中闪过一抹惊艳之色。

    “灵力乌金,她来自阴间。”

    小道童低眉顺眼地答道。

    只见他丰神挺秀,长身玉立,身量极高,肤色白皙,眼神淡然慵懒,眼尾微微上挑,略带一丝俊魅。左耳处坠着一串银镶红玉珠,更显得他绮丽明艳。

    腰间的玉色蹀躞上还挂着一个巴掌大的葫芦和一块玉佩,整个人集英气与瑰丽于一身,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一般。

    他眼神淡淡扫过来,上下打量了一下穗岁,眉头微微收缩道:“哦,地府的人呀,真是稀客,你们阎罗大人还未归家?”

    察觉到一丝不喜的穗岁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毕竟要张口麻烦一方城池的管辖神。他的地位,地府也就阎王能与他平起平坐了,可如今听他语气,似乎与阎王关系并不大好,她话语斟酌了一番,还未等她这头开口,就见那人拍拍微张的口,眼波水光闪动,漫不经心道:“我乏了,有事和我侍童说罢。”

    说罢便撇下她和那小道童,悠着步子转身往小廊走去,月白的长袍随着他的脚步翻飞拖曳,腰间玉佩发出阵阵脆响,丝毫未做停留,徒留穗岁一脸懵逼。

    这。。。这就是外界传言的性情沉静,情绪稳定的十世大善人?她怎么觉着这说的不是一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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