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这天是她一年来最幸福的一天,只有在这一天,她做什么都可以随心,不再顾虑那么多。

    一早起床,她还是看到了桌案上的锦盒,应当与去年的是一个人送的。

    这个人实在是太神秘了,都不留名字,只是送了礼,祝了生,也没说自己是谁,与她又是什么关系。

    但这样用心还记得她生辰的人,应当与她关系十分亲密吧。

    她向来是十三位弟子中最勤勉的,起的最早,可这个人却比她还要早,能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来送东西。

    看着蒙蒙亮的天色,她才想起自己落了一本书在沅林,现在师兄们也还没起,早课也还早,她倒是可以先去沅林拿了来。

    沅林离听风涧很近,在此还能看得见那青山模糊的轮廓,听师兄们说,那里是江宫主的居所,旁人去不得,他们只能这样远远地望着。

    她坐在竹屋外的石凳上,看着那被隐于山间白雾后的听风涧,小小的人显得乖极了。

    只是她好像看见竹林深处有一抹白色身影,只一瞬便夺走了她所有的注意。

    那气息,那身影让她无法控制地站起身,朝着那人影走去。

    白色的罩衫笼着水色道袍,穿梭于一片青绿中,她个子小,那些竹叶都碰不到她,只有清晨的露水顺着鲜嫩的竹叶滴落,打在她的脸颊。

    那人仿佛是故意等她一样,引得她入了林子深处便又不再动了,就站在她面前看着她。

    白发似雪,如同九天之上的霜雪,本是让人不敢靠近的,可她却觉得亲近极了,好想离他近一些。

    这么想着,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虽说她还小,五官还没长开,却能看得出与面前的白发男子有几分相像。

    她看着这个从未见过的人,想着要怎么开口。

    该怎么称呼呢?

    可那人却率先开口,语气如同寒冰,让人瞬间起了畏意,不敢直视。

    “走近一些。”

    她一时愣住了,可身体倒是听话,一步一步走到那人面前,仰头望着这个如同仙人一般的男子。

    这个人看着好冷,可她一点都不怕,甚至是很想乖乖跟在他身后。

    江别鹤看着自己的女儿,明明是亲生的骨肉,自己想见一面都那么麻烦。

    他蹲下身,如云般衣袍垂落在地,也不管沾染了尘土,微微抬头看着这张与自己儿时没什么差别的脸,饶是多年无情道都有一瞬破功。

    那是无法自控的,发自本能的爱意。

    他亲亲抓着她的手臂,还好,她很乖,没有反抗。

    “生辰喜乐。”江别鹤努力挤出一抹笑,想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冷漠,可这模样在外人眼里太过别扭,实在算不上好看。

    她也没想到这个陌生人居然会知道她的生辰,但也没有想太多。

    旁人的好意,自然是要接受的。

    “谢谢前辈。”

    江别鹤听到“前辈”二字后,眼中竟闪过一抹失落,这是他修无情道以来最难流露出的情绪。

    父女相见不相识,连句“爹爹”都听不到,只能换来一句“前辈”。

    但这又能怎样呢,是他自己做的决定,是他自己不想让她相认,现在也只能忍了。

    她并没有发现他的失落,看着他满头白发,小孩子的好奇心一瞬间就出来了,小手摸着那垂于胸前的白发,像是觉得好玩极了。

    江别鹤看到她如从前一样,也知晓有些东西就算是忘记了也改不了。

    就像他们之间相连的血脉,这是无法磨灭的关系。

    哪怕天崩地裂,世间摧毁,他们都是亲人。

    “在上清天过得可还开心?”江别鹤看着两年未见的女儿,仿佛忆起了千年前的感情。

    那个时候他还是个普通人,没有被这无情道扰了情丝,还懂什么是爱,什么是欢喜与悲伤。

    现在的他看到什么都没有感触,眼中除了苍生便没有其他了。

    他甚至无法如同一个寻常父亲一样待自己的女儿,他给不了她正常的父爱。

    可尽管如此,那早被刮得干净的凡情却还是透过一层屏障,想要好好地爱眼前的孩子。

    她不知道这个人与她是什么关系,但她的身体却一点都不排排斥与他相处,自己也格外听他的话。

    “开心,长老们和师兄们都对我很好,我很开心。”

    在上清天宫的每一天,她都很开心。

    因为这里是她的家,有她的家人,只要和家人在一起,就算再累再苦她都觉得幸福。

    只是她有些遗憾,她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若是还活着,那他们有没有想她呢?

    江别鹤重复着,“开心就好,开心就好……”

    她看着他,终于问出了方才一直想问的问题。

    “前辈是认识我吗?为何知道今日是我生辰?”

    清脆的童音回荡在林间,敲打着江别鹤的心,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觉得有些心酸。

    “认识的,只是你不认识我。”

    话音刚落,小姑娘瞬间扬起了一抹比阳光还暖人的笑,让他的心都化了。

    “那前辈知道我的父母嘛?他们还活着嘛?有没有想过我?”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江别鹤无法开口,微微上挑的眼尾有些泛红,他连忙垂下头,手抚上她的背,将她按到自己怀中。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

    这个大人……是哭了吗?

    江别鹤埋着头,雪白的发丝顺着道袍滑落到身前,长长的玉碎云尺垂落在背上,看起来十分脆弱,如同千年前离恨天的那个孩子一样。

    “我不知道……但……我猜他们应该很想很想你……”

    她听到这话也不管是真还是假,全信了。

    可对比她的心情,眼前的大人看起来好像更难过些。

    她学着大师兄安慰她,伸出手拍拍他的背,无声地看着他。

    手下的白发顺滑,是很好的触感,她拍着拍着又开始玩了起来。

    江别鹤也感受到她的动作,缓缓抬起头,看起来还是如同初见的模样,清冷如霜。

    她松开手,心中有一瞬的失落。

    他是要走了吗?

    是的。

    江别鹤站起身,脸色苍白,唇色也有些泛白,让人看了害怕。

    他垂眸,漆黑的眼眸如同上清天的黑夜一样,“我要走了,你也回去吧。”

    她下意识上前一步,伸手抓住他的衣摆,却还是忍了下来,无处安放的双手握于身前,玩着手指。

    “我们还会再见吗?”她试探似地问着,垂眸不敢看他。

    江别鹤嘴唇翕动,沉默不语,多少话想要说出口又生生忍了下去。

    “会的。”再等等……

    “回去吧,我看着你走也好放心。”他如同人间的慈父一般,说着这样的话。

    他在很努力地学着做一个好父亲,可现在的一切都在告诉他,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她再看了一眼他,眼中的不舍让人心疼,分明这是第一次见,可她就是不想与这个人分开。

    一分开,心就好痛。

    只这最后一眼,她便没再回过头,朝着来时路走去。

    江别鹤目送着她离开,直到她小小的背影消失于林间,自己的心也才算松了,转身朝听风涧走去。

    在那青山脚下,一个白衣女子立于池水边,等待着他。

    若是看得仔细些便能发现他们二人长得一模一样。

    上清双仙,本就是双生子。

    江别鹤远远便看到了自己妹妹的身影,长舒了一口气,身形有些不稳,朝着她走去。

    江别泧一直在这里等哥哥回来,他旧伤未愈,又在此时强行出关,她这个做妹妹的倒是比江别鹤这个病人还要担心。

    自己的身体自己不操心,吓的是旁人。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听这声音好像有些不对劲。

    她赶忙回头,一眼便瞧见了哥哥晃晃悠悠地走来,面色太不好了,立马迎了上去。

    在她扶上的那一刻,江别鹤终是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雪白的衣衫,看着让人心疼极了。

    江别泧看着又是心疼又是怨,这个哥哥从来都不让她省心,做事总是这样不顾后果,泠泠可千万不要从了他这点,不然老江家就要出两个倔驴了。

    “哥哥!我劝过你的,你闭关就是为了养伤,强行出关对身体伤害极大,你怎么总是这样!老老实实在碧音谷闭关不好吗?”

    江别鹤习惯了妹妹的唠叨,只过了耳朵,也没放在心上,他摆了摆手,顺手擦去唇角的血迹,站直了身体。

    “今日是泠泠生辰,我们做长辈的总该来看看的,况且我也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他垂眸看向江别泧,“你和夜浔为我护法,咱们本就没有机会见她,若是今日不去问问,怕是她被人欺负我们都不知道。”

    也是这个道理,江别泧没再反驳了。

    毕竟泠泠是他们疼大的孩子,如今封了记忆送去了前山,谁能放心呢。

    “自我闭关后,沈长谙也无法进入上清天,只有夜浔相对自由些,可他一直以仙鹤之形示人,若是常常去见泠泠怕是会引人怀疑。”江别鹤眼中闪过一抹愁色,叹着气说,“好在她现在过得不错,我们也不用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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