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不太记得妈妈的样子。

    这么说很奇怪,明明是这世上最亲密的关系,而且妈妈离世的时候我也不算太小,还常常跑到医院去探望。

    或许是爸爸和妈妈娘家那边关系不好,又或许是家里的照片都被爸爸收起来的缘故……

    谈论起妈妈的事,我脑子里关于妈妈那部分的记忆就像是被人可以用马克笔涂抹了一样。

    直到后来在学校的图书馆里看到一本关于心理学的书。

    书里说人类会因为遭受重大打击,造成内心重大的悲痛,从而对创伤产生自我防卫机制,也就是失忆症。

    我虽不愿意承认自己或许患有失忆症,但如果能用心理病证来解释自己将妈妈忘记一事,从某种角度来说,心里的负罪感的确是减轻了。

    可对至亲之人的背叛感依旧无法根除。

    我跪坐在佛坛前,燃尽的烟随着火星在印有妈妈照片的相框前缓缓落下,坛里积落一小柱香灰。桌上摆放着新鲜的水果和点心,檀木的桌面被擦得锃亮。

    照片上的人笑得灿烂,看上去只有高中生那么大。

    在家里我不敢提起妈妈的事,如今在这里看到关于她过去的事物,除了新鲜感,我还有些欣喜。

    原来妈妈没生病的时候这么漂亮。

    我曾为记不得妈妈的脸而愧疚的心情,现在又多了几分遗憾。

    自己为什么会把这么可爱的人的脸都忘记。

    祭拜完后,我返回到客厅。

    冴还坐在那。

    客厅是传统日式的榻榻米,没有沙发也没有茶几。原以为他坐惯了国外的沙发,结果少年对跪坐一事并没抵触。

    只见两个大男人围着茶杯对坐在那儿大眼瞪小眼,不知道可能以为他们要进行相扑比赛。

    塔巴蒂很聪明地没有跟来,在车上等冴,也就不用面对如此尴尬的场面。

    “我不用去吗?”

    他见我来,抬起头看向我。

    低声询问的语气让我无端联想到在街边乞食的流浪猫。

    把冴比作流浪动物属实是不太恰当,我赶紧把着诡异的想法撤回。按冴挑剔的性格,再怎么说也得是家养的品种猫才行。

    “你不需要。”

    坐在对面的长者厉声开口:“只有我们家的人才用去祭拜,客人在这里就足够了。”

    黑着脸的样子可不像是把冴当作是客人。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冴:“……”

    令人意外,在媒体面前还大放厥词的少年变得乖顺,至少没有说出让人不快的话。

    他拿起托盘上的麦茶,淡淡地喝了一口。

    熟知少年品行的我心里咯噔一下。

    不说话并不代表没事。

    习惯了冴那古怪的脾气,我只觉得更加不妙。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沉默之后一定会诱发更加猛烈的攻势。

    “他是小冴,是住在邻居家的孩子,这次也是因为碰巧在一起所以送我过来的!”我连忙插嘴打断两人之间无声的较量。

    不知道我离场的这段时间里他们都说了什么,于是我只好从头介绍。

    “那个……小冴是我和爸爸搬家后结识的第一个朋友。他还有个弟弟,我们三个之前总是在一起玩,他们也照顾了我很多。”

    “然后,这位是……我的外公。”

    茶碗里的叶梗在水中轻轻一晃。

    我哑哑张口。

    除了身份的说明,说不出个所以然,这才恍然想起自己压根就没见过外公几面。

    冴无声地挑挑眉,茶杯与木质的托盘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咳咳。”

    眼看失利,老人短促地咳嗽打断了这场略显尴尬的对弈。

    ──

    “抱歉哦,害你留到这么晚。”

    晚风吹过眼前人额角的碎发,车上的塔巴蒂因过于漫长的等待而倚在前座小憩,却不见冴脸上有一点疲色。

    熬夜对运动员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但也不是好事。深知这点的我一脸歉意地将他送到车前。

    “那个,外公他以前就是这样,你不要介意。其实我也挺怕他的,小时候爸爸也常常被外公臭骂。老实说今天你能陪我进去,我真的很高兴……啊好痛!”

    谁知这人在上车前忽然转身,抬手在我脑门上弹了个脑瓜崩。

    “笨蛋。”

    “小冴,你这是干嘛?”

    我捂住被弹红的额头。

    “……谁让你是笨蛋啊。”

    冴用玩笑般的口吻,轻描淡写地将刚刚的行为略过,眼底是我看不懂的无奈。

    也许是我多心,在将原本投入兄弟俩的注意力有意减少后,冴反而表现得比以前更加有耐心。

    他以前是这样的人吗?

    我霎时语噎。

    凜去外地特训后,打开电视的机会也就少了很多。虽然手机上时不时也会跳出关于糸师冴的资讯,但我已经很久没有浏览过了。

    记忆里的少年有很多优点,不管是少年老成的理性,还是超过同龄人的天赋,无论哪一种都是造就如今「天才」称号必不可少的因素。

    而他的缺点,也因为这些亮眼的特质而变得更加严重。

    特别的天赋让他在生活方面的能力低下,过于理性让他在沟通交流时又不近人情。正因为这种难以接近,又不顾他人心情的态度,他身边从下开始就汇聚着大大小小的坏蛋。

    蓦然脑中灵光乍现。

    我不自觉地将手摸向外衣口袋,坏蛋此时正乖乖地待在里头。

    “冴。”

    我喊住他,没有再用彼此亲昵的称呼。

    “怎么了?”

    他停下打开车门的动作。

    相比电视台里那副态度,他对青梅竹马倒是表现出极大的耐心,一副要等我说完才离开的模样。

    “你最近……不,应该是更早之前,大概就上次回来的时候,有没有遇见过什么人?”

    坏蛋出现的当天,冴就坐飞机回来了。

    时间上可能对不上……可万一和凜那个时候一样,在冴回来的时候,也有某个人因为少年的语言而失去理想……

    早就想过坏蛋的来历或许和冴有关,但直接面对面问还是第一次,我咽了咽口水。

    在他身边的时候,对于周围人的情绪变化很轻松就可以掌握在手。冴走后,坏蛋的减少和守护甜心的消失让我对这些事鲜少关注。

    看着眼前熟悉的那张脸,曾经与守护甜心一起帮助坏蛋的回忆像是涨潮的海水一般再次涌来。

    我接着问:“比如粉丝,实习记者什么的,或者其他球员?你对他们说过些什么吗?”

    这么提问并不是没有依据的。

    小时候的坏蛋基本上都是从这些人身上诞生。冴周围可从来不缺这样的人。在他犀利的语言下,大部分都萌发过自我怀疑的芽苗。

    我忐忑地看着冴。

    他抬起眼皮,呆呆望着车窗玻璃的倒影,竟真的在思考我的问题。

    “那种人……不是到处都是吗?”

    像是稚嫩的孩童在描述着最基础的道理一样,理所当然的回答在漆黑的夜里显得很突兀。

    我:“……”

    夜晚灌木传来的蟋蟀声掩盖了我慢半拍的心跳。

    我略过冴语调里的漫不经心,他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总是习惯性地看低旁人,即便少年的确有这样的资本,也不代表这么做就是正确的。

    我耐下心继续探究。

    “那你有和他们说过什么吗?”

    “说什么?我说过的话,电视里应该都记录了吧。”他毫不在意地转动着自己的手腕。

    “还记得他们都是谁吗?”

    “谁会记得这些无关紧要的人?”

    我深吸口气。

    也是,高高在上的糸师冴选手怎么会分出多余的精力在足球以外的事情上。

    看来冴这边也没什么线索。

    能够说出这样不顾及他人的危险发言,或许本人还真就一点长进也没有。四年过去,依旧是那个臭屁小子一枚。

    “怎么了?突然问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我敷衍地回答,对这样的答案略感失望:“抱歉,这么晚还拉着你聊个不停,早点回去吧。”

    闻言,冴的表情一黑,今天本就不算好看的脸色再次阴沉下来。

    “这种小事有什么好在意的?到现在为止,你想问我的就只有这些吗?”

    他冷哼一声,继续道。

    “老是说感谢啊,抱歉之类的……你自己刚刚不是都和你外公介绍了吗?我们不是青梅竹马吗?现在突然这么客气做什么?”

    明明是埋怨的话,听上去却像是和家长撒娇一样。我盯着他额上拧起的眉毛,想不通他怎么会突然反应这么大。

    大概从我推辞晚饭的时候开始,他就没摆出过好脸色。

    我又不是笨蛋,为了不触及怒火,所以整个晚上都没有表露出对他足球事业的好奇心,也不想打听他是不是遇上什么难事,谈话也都挑着他擅长的领域说……

    之前说我总做多余事的人是他,现在不去关注他们了,他似乎又不开心。

    真是难伺候一人。

    我在心里嘀咕。

    明明长着一副可以当大明星的好模样,却总是坏脾气地板着脸。

    手指不自觉地伸向前,点了点少年绷紧的嘴角,轻轻往上一提,冰山般冷漠的面具被打破。

    虽然笑容有点奇怪,但也比黑着脸要顺眼许多。望着冴被我摆弄而呆滞的模样,我心满意足,无奈地笑道。

    “没有客气啊?不是一起吃饭了嘛。”

    然而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这算什么?如果没有塔巴蒂的话,你是不是要继续找一堆借口。今天还一直问些奇怪的问题,你该不会是隐瞒了什么吧。”

    冴抓住我放在他脸上的手指,自然地将脸错开。

    “……哪里是借口,我明明说的都是实话,而且我要是真想隐瞒,干嘛来给你送东西。”

    指尖传来的束缚感让我立马想求饶,但嘴上还是为自己辩解了句。

    手上力道不减,冴并没有接受我的说辞。

    超出常人的敏锐让我深感不能再聊下去了。以冴的观察力以及聪明程度,再不到几句话,我的想法就会被他全盘套出。

    我暂时还不想让他知道守护甜心的事,以及,小光的事情……

    冴的话,一定会嘲笑小光的梦想的。

    如果现在被冴知道了的话,又会说出什么不堪入耳的批评吧。我想要保护住这颗微弱的,曾救赎我的小小光芒。

    那些刻薄的话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听到。

    冷风吹散冴的发梢,在汽车前纠缠了那么久,直到冴手心传来的温热逐渐变凉,我猛然想起某位躺在驾驶位的经纪人。

    转头朝玻璃窗望去,只见座椅被调低,那人背对着我们,仿佛陷入深眠。

    如果不是微微抖动的肩膀,我可能真的会以为他睡着了。

    发现被当戏看,我脸噌一下就热起来。

    既然醒着,就快把你家金枝玉叶的少爷带走啊。

    愤愤地将手指从冴手中抽离,在他没反应过来前率先一步敲响车窗玻璃。

    “塔巴蒂先生,我们已经聊完了哦,可以起来了。”

    被点名的大人缓缓转过身,讪讪地拉下车窗。果不其然,映入眼帘的,除了我,还有一脸怨念的糸师冴。

    塔巴蒂挤出笑脸,眼神有意无意地在我们两之间游离。

    “抱歉啊刚刚睡着了,哈哈。”

    “没事。”

    鬼才信。

    绝对是从头到尾都听到了最后吧。

    我虽然脸上笑着,但已经帮冴拉开了车门。

    冴:“……”

    他不动声色地往后一退。

    我:“已经很晚了,明天应该还有别的行程的吧。”

    冴:“现在是休假中。”

    一把将他拍到车前:“休假也是要练习的吧,熬夜对运动员不好哦。”

    冴:“……”

    在职业素养方面,他倒是一点也不会含糊。

    引擎发动,冴不太乐意地坐了上去。

    夜色下的小轿车成了居民区里唯一不安定的动静来源。冴板着脸坐在后座,反而前排的塔巴蒂脸上笑意不减。

    车窗被摇下,男人将头伸出窗外,朝我招了招手。

    我凑了过去。

    “花立小姐,今天谢谢你了。”

    似乎是有意避免后座的人听见,他用极小声的声音在我耳边说道。

    “怎么会,我才是应该道谢的那个人。”

    我也跟着降低音量。

    居然麻烦人家大晚上的开车,还在外面等我们,怎么说被道谢的人都不该是我。

    “不。”

    塔巴蒂叹了口气,视线扫过后视镜,后座的冴已然眼眸微阖,歪着头靠在车座椅上。

    “最近小冴的心情一直都不大好,足协那边也不断的给他施加压力,小冴也累坏了。”

    “唉?怎么会这样……他还好吗?”

    这些内部消息电视新闻可一点都没有播报,单凭他今天晚上的表现,如果不是塔巴蒂先生告诉,我也只会当他是又犯毛病了。

    “不过,今天多亏有花立小姐来拜访,小冴看上去也打起精神了。”

    “……”

    经纪人是这么说,我觉得他应该是误会了什么,我可完全没感觉到冴有什么改变,不过还是笑了笑。

    塔巴蒂设置好导航。

    车灯闪起,前方的马路被照亮。

    我站在路边,想了想,还是敲了敲后座的车窗。

    玻璃很快被拉下,冴有些不耐烦的注视着我,仿佛我再说出生分的道谢就要发火。

    “怎么了?”

    虽然知道他可能会生气,但我还是开口。

    “今天真的很谢谢你,还有塔巴蒂先生。”

    冴果然又皱起眉头。

    听了塔巴蒂先生的话后,我忽然心态一下子缓和了下来,平静地说:“足球的事……要加油哦,我也会加油的,所以不要急躁,一定会有办法的。”

    “……”

    不知道内情的我也只能说点鼓励的话,过去这样简单的应援在比赛前冴都会听得不下十遍,肯定早就腻了。

    出乎意料,冴竟然愣住了,愠怒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凝固。

    “到时候冴要在国内踢比赛的话,我会给你加油的。”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少年的怒气恍然熄灭。

    汽车呜鸣几声,从院子前驶到路上。

    我后退几步,看着逐渐远去的小车舒了口气。

    寒假那次也是这般,载着冴的车辆在眼前越来越小。

    我伸出手,冬日的飘雪变成了春日的花瓣,冴再次从我面前远走。

    这一次,我是笑着送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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