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室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头顶的白炽灯发出的微弱光亮还无法将整个室内照亮，窗外透进的阳光也不足以打破眼下略显尴尬的气氛。
我关上柜门，偷偷瞥向一旁的女生。
要换衣服的只有我们两个人，从刚刚开始就毫无交流。
女孩皮肤白皙，即使在光线不好的环境里也可以清晰辨认。干净利落的短发外加略显锐利的眼睛，如果不是在女校，一定会有大把男生追捧吧。
她是开学时站在咲美身边的人里其中一个。
“你就是花立同学，对吧。”
“是，我是！”
女孩冷不丁开口吓我一跳。
她没有看向我，面朝着柜门折叠着自己的衣服。
“你之前是咲美的朋友吗？”
“……对。”
是要找麻烦吗？顿时心里揣揣不安。
预想中的刁难没有出现，她只是将自己的柜门锁好，自顾自地往出口走去。
逆光中少女背影挺拔，她的声音如外貌一般轻盈冷淡，只是简单抛下一句话。
“我是早川 优，你可不要让我再次失望了。”
我：“……？”
绞尽脑汁也未能理解女孩话里的深意。
这时，门外传来吹哨声，我只好跟着推门出去。
……
“小优是自己主动来找我的，不是我拜托的哦。”
换完衣服后被教练安排做热身运动。大家一起集合在操场上，另一边则是年纪大许多的阿姨们做健身操，场面一度十分搞笑。
我一边拉伸，一边听着小光是怎么找到人凑齐足球队的。
她性格开朗，对谁都热情，即使第一次见面也会用名字加小（酱）来称呼，让人根本无法保持距离。几乎有一半女生是被她那副热心肠给求过来的，也有因为之前被小光帮助过，来报恩的……
大婶大队那边也几乎都是她商店街的老朋友。这些婶婶没事总会聚在一起踢球，小光从小就住在那，或许对足球的敏感天赋也是源于此。
不过……早川优就有些不同。
她是自己来的。
在听说小光在募集人员的时候便果断地加入了。
我将视线转到在远处拉伸的早川同学身上。刚刚光线昏暗没有看仔细，现在一看才发现女孩比想象中还要健硕。
运动裤下的两条双腿笔直有力，薄薄的肌肉和白得发光的皮肤一组合，看起来像模特一样。
难道她其实是运动类型的？
小光抵着下巴，自豪地说：“多亏了她，球队总算是凑齐了。”
我：“……”
果然，这家伙从一开始就把我算进去了。
看到我不满的神态，小光赶紧将得逞的表情收敛，朝我露出小狗般渴求的样子，如墨般的瞳眸里仿佛装了星辰大海。
自知对这种求饶的态度毫无抵抗，我只好避开她的视线：“知道啦知道啦，我不都换好衣服了吗，会帮你踢的。”
“太好了，我就知道星满一定会帮我的！”
“不过话说回来，你要怎么赢呢？”
其他人看上去都是被迫加入。如果算上早川同学，那么在场能够用的棋子恐怕也只有两枚。
对手又是常年组队默契十足的队伍，即使年纪大了，长年累月的配合也不是我们这种临时组建的队伍能够匹敌的。
“嗯，这个我想过了。”小光眨眨眼：“我打算放弃后场，只要得分就行了！”
“放弃后场？！”
“没错。”她指了指远处的优，然后指了指我：“你们两个负责前锋，我来传球，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把球送到你们面前，以我的速度，一定可以甩掉那些阿姨们的。”
“……这样好吗？”
不是考察小光的测试吗，在这时候把进球角色让给别人……
“为了赢。”
她语气坚定，眼睛里仿佛有一股熊熊燃烧的烈火。
“只要可以获胜，不管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小光的话像是重拳一般击中灵魂，让人不由地想追随她。我轻轻蹙眉，遥想着如果是冴的话，遇到这种情况会把位置让给别人吗？
那家伙一向唯我独尊，但是脑子却很灵光。
冴也是会将位置让出的人吗？
按现在这种情况，能守住前场的话就已经很不错了。
没来得急细想，跟在身边的坏蛋像是感应到什么一样，忽然停在小光与我之间。
我：“……啊。”
小光：“怎么了？”
我：“不，没什么。”
收回投向坏蛋的目光，我压下心中的疑虑，继续和小光一起热身。
一会就要比赛了，现在没功夫研究坏蛋的奇怪行为。介于它之前就很爱凑到小光身边，我便没有多留意。
自然也就没看到坏蛋正微微颤抖的模样。
──
比赛不紧不慢地开始了。
因为是临时凑齐的队伍，而另一边又是商店街卖东西的大婶，两边几乎都没有很正式的感觉。相较对面穿着花花绿绿球衣的阿姨们，或许这边统一的学校运动服还更有比赛的氛围。
我环视四周，认真对待这场球赛的，恐怕就只有小光，以及站在我不远处的早川同学了。
坏蛋停在赛场外的铁栅栏边，从刚刚起就不再跟着我。它悬浮在半空，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场内发生的一切。
随着哨声的响起，周围的人开始跑动起来。
总是看着冴和凜的比赛，即使再不感兴趣，我大概也清楚自己这个位置需要做些什么。
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冴的身影，一般开球时他总是往球场最前端跑去。我没有冴的体力，也不及他的速度，等回过神来时，想象中的位置已经出现了一个身影。
是小光。
“星满，往前继续跑！”
她持着球，一边指挥着。
来不及回应她，光是跟上她的节奏就已经让我无暇顾及其他。
我奋力向前跑。
在球场上奔跑果然和平时训练完全不一样，只感觉肺里的空气宛如被抽空，眼睛里只有球门，从没想过平日里经常散步的操场，有朝一日也会这般的宽广。
小光很快被人堵下，她看了一眼我的位置，一个闪身将脚下的球传出。
另一边的早川优也同时跟进，她并没有我这样跑得艰难。她大喊道：“传给我！”
我一击踢出。
然而中途却被赶来的大婶拦下。
弧度太小了。
和冴相比，还是不够。
下意识地把自己和冴作比较，一秒的晃神球就被对方抢走。
糟了。
负责防守的都是临时拜托的同学，我方的后场就如同面纸一样薄弱。小光与优同时咬牙，转眼跟了上去。
等回过神时，前场已经只剩我一个了。
“看来你们队的那两个孩子都是急性子呀，你不追上去吗？”
顶着蓬松发型的大婶跑来我这里，自来熟地向我搭话：“你应该是小光的朋友吧，我们家在商店街新开了家肉饼店，有时间要来尝尝哟，我给你打折。”
“……好的。”
虽然知道现在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但在年长的人面前我还是不自主地弱下气来。
短暂寒暄后我也跟着小跑追了上去，但球已然传到禁区了。眼看着开局便失了一分，早川优脸上出现不悦的神色。
“喂，古桥！下次直接往我这边传，不准犹豫！”
早川优命令式地喊道，开局的失利让她很不满。
小光淡淡地举手示意知道了，表情看上去也十分不甘。这才刚刚开始，就已经轻易地被攻破了防线，那些外表臃肿的大婶，实际比想象中还要难缠。
小光蓦地地望向站在场外当裁判的教练。
难怪会这么轻易就同意了这场对决，那个教练一定早就知道这几个阿姨不是等闲之辈。
纵然她总是用乐观的心态去对待面对的挑战，现在也不免产生了焦躁。
──
这是一场没有防守的比赛。
一滴汗珠顺着脖颈滴下，我拭去遮挡视线的发丝。新的一局来了，小光和优再次回到前场。刚刚的追逐，两人都不可避免地消耗了体力。
“小星满，像平时一样就好。”
身后是小光坚定的声音。
“就和训练时一样，你一定可以找到的，我们现在所欠缺的东西。”
我：“……”
一旁的早川优也侧过脸向这边轻瞥。
欠缺的东西？
那可不要太多，人数，经验，专业度，轮哪样都比不过对面的队伍。但是对上小光明亮的双眸，我知道她指的不是这些。
她说的是更内在的东西。
我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
是才能吧，是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踢球的才能。
现在这种状况明明早就可以预料，却还是赶鸭子上架地站在球场上。我压根就不喜欢足球，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你根本没这个才能。」
像是为了肯定自己的想法，少年直言不讳的声音在脑子里响起。他总是尖酸刻薄，说的却总是大实话。
“我不知道你说的……”
“不，我相信你！”小光打断我不由心编造的谎言：“星满总是很认真地看着我，也很认真地看着你那个青梅竹马，如果是星满的话，一定会知道我们心里想要的那种射门吧！”
“我……”
“所以，你也要相信自己！”
在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简直犯规。
话毕，比赛开始的哨声再次吹响，众人开始跑动起来。
小光又抢得先机。
可惜很快前方的路径被对手拦下。她只好咬紧牙关带球，强行突破突破。
不能再丢球了，如果再这样不顾一切地长距离冲刺，敌人先进攻前就会先失去行动力。
她深知这一点，再下一个围堵前将球传出。
早川优反应迅速，连忙接应。
那个位置很危险。
我下意识暗道不妙。还沉浸在追逐的二人显然没有意识到危机。我飞快扫过优所在的位置。
随着女孩的行动，对手已经排除两个人跟在后面。
由于死角，早川同学并没有发现。
这样下去又要丢球了。
小光对我的期盼让我一时间行动卡顿。
为什么要说我一定知道她想要的射门……是和冴一样的射门吗？我迟疑地跟着向前跑，大脑则在不停的高速运转。
快想，快想！
冴以前踢球的样子，他被人围攻的时候都是怎么处理的，他是怎么做到那种只来一人就带来胜利的……
小光那么期待，还把我放在前锋的位置，。
我不想这么轻易就结束这场比赛。
只靠小光和早川同学两个人还是太勉强了，预想之中的困境还会再次出现，我的心也跟着开始剧烈蹦跳起来。
绕过去，到达那个位置，然后……比被凜刺伤那次还要强烈的复杂情绪袭来，那一霎那，我已然分不清为什么要一直奔跑的缘由，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要是……能变得像冴一样就好了。
「想要改变的话，就改变吧。」
唉？
「把不擅长变成擅长，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时间仿佛被人刻意调慢了一样，不管是小光，还是早川同学，甚至是追上来的大婶们，在我眼里宛如电影的慢动作回放。
球啪唧地落在地上。
每个人的表情，动作都看得清清楚楚。
“传给我吧！”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朝着早川优喊道。
被三人围堵的她只是稍微歪了下头，脚下立马将球朝我这个方向传来。
按理来说我是接不住的，且不说距离太远，即使我奋力去追也不一定追得上。可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前跑。
我应该已经很累了才对，却一直没有停下脚步。
“小星满！”
随着小光的尖叫，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持着球连过三人。还来不及回头看，身体又再次自己行动，正奔着球门而去。
眼前场景变化于瞬息之间，等回过神时，悠长哨声已然响起。
“星满！你真是太棒了！”我愣愣地停在球门前，小光跑过来一把拥住我，借着身高几乎要将我举起。
不远处的早川优也跟过来，脸上还挂着汗珠：“花立同学，你比我想象中还厉害，是我之前冒犯了。”
先前咄咄逼人的少女一改态度，向我伸出友好意味的手。
我对突如其来的胜利没有那么惊喜，反而呆傻在原地，二人只当我还沉浸在自己刚刚的华丽过人中，没有缓过劲儿来。
“我果然没有看错，星满简直就是个足球天才啊！”
“刚刚那球真的很漂亮，接下来也拜托你了，花立同学。”
我：“……”
从来没有人说我是天才，今天却以这样的形势实现了。
我垂下头虚握了几下手心，身体似乎恢复了控制权。
这种奇妙的感觉我并不是第一次经历。
目光向场外望去，原本应该在栅栏外的坏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飞到球场里。
在场的大婶，球员，甚至小光和早川同学都没有察觉，它悠然地漂浮在空中。蛋壳的表面只有一个白色的叉型符号，我却能感觉到它也在注视着我。
曾经拥有过守护甜心的我对于刚刚的意外并不陌生。内心深处里被遗忘的记忆悄然苏醒……
不会错的，刚刚的是来自守护甜心的「形象改造」。
赛前那股莫名的不安终于找到了源头，我旋即意识到自己究竟犯下多么愚蠢的错误。
不管坏蛋再表现得多么人畜无害，它始终是一枚坏蛋。
一直放任不管绝对不是好事。
当注视着那颗跟在身边有些日子的坏蛋时，有些东西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偏移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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