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静静的葡萄架 > 第5章 妁妁其华——我二姥姥(上)
    一说起我的老家铁营子村,我总是会想起萧红在她的小说《呼兰河》里描写的她的童年,她的家乡,她家乡的风土民俗,庭院街市,人情往来和东二道街上那个大水坑。我们村子和她那里很是相像,也有一些一模一样的市井,一些一模一样的人群,还有一个和东二道街上孪生兄弟一般的大水坑,这就使我常常想,大抵那个时代的农村和那个时代的农村人都相差无几。我们村里的那个大水坑,就在后院我二舅高秀启家墙后,水坑很大,水也很深,我小的时候,它很清澈,里面有鱼有虫有水草,夏秋季节我们经常在里面洗手洗脚甚至洗澡,冬季它便是天然的滑冰场。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水坑慢慢变小了,浑浊了,却也放肆了,还动不动就耍起脾气来,要么把东家的鸡吃了,要么把西家猫吞了,要么有猪被淹死了可能是它渐渐失去了美丽的容颜的缘故吧,我常想。

    是的,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屎马尿死耗子也悄悄的出现在水坑里,难闻的气味日渐一日的弥漫起来,尤其一到下雨的时候,水坑里的水还会携卷着里面的存货翻上来,乌糟糟臭烘烘流淌的到处都是,着实难看,也着实肮脏,它不光挡住了我们去往四方的脚步,也挡住了人们原本的好心情。于是,有聪明的村民便在水坑四周放些石头,以供雨天或泥泞时行走方便,渐渐的,石头越垒越多,水坑旁越来越乱,害的人们时不常的就绊个趔趄或摔个跟头,谩骂便也随之而来。我也曾像萧红那样常常想:为什么大人们恨水坑骂水坑,却不想把它重新整理干净?又或者干脆把它填平呢?难不成留着它还有用?

    “有用。”我姥姥说:“早先,水坑是个蓄水池,我们年轻时浇地浇田抗旱保庄稼,它可起了大作用,怎么能填了呢,万一哪一年再干旱,那可就失去了救命的水啊。”

    哈哈,我听了只是不屑,我们小的时候,雨雪是常客,常常三天一小场,五天一大场,且一下就是几天,咋会缺水呢?再说了,我们村子南边有南河套,西边有西河套,河水终日哗哗流个不停,北边还有好几条小溪潺潺经过,村里的水井一年四季也都满满盈盈,怎么用都用不完,还非得需要留一个蓄水池?我不信。再说了,如果真的干旱了,哪哪都缺水,水坑里还会有水吗?骗谁呢!就是大人们懒,不想干,我常这样想。

    不过一说起下雨我就激动,我们小的时候,雨水勤,养分足,雨后的草丛里树根处到处积满了水,没几天,水洼里就生出许多小鱼小虾来,活蹦乱跳,体力充沛,喜得我们赶紧拿盆找罐逮鱼摸虾,忙的不亦乐乎。可是后来,我家乡的河水日益干涸,河床裸露,杂草丛生,半年也不见有水流过,那个水坑也逐渐的萎缩消亡了。还有那些伴着我们整个童年的,给了我们无限快乐的亲密无间的小伙伴——小溪小河也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去不返,到现在都不曾寻到它们的踪迹,我想或许有一天,连它们美丽的名字一同都会被世人遗忘,也会被世界遗忘吧。

    我二姥姥有两次寻短见就是跳了我们村的大水坑。

    “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被救上来的我二姥姥嘴里吐着乌水,喃喃的说:“活个啥劲啊。”我们都在旁边惊恐的看着。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寻短见,也不知道她为啥要跳水坑,我们村的人寻死都是跳井,只有我二姥姥两次都往水坑里跳。大人们说:

    “八成是因为她死去的大儿子秀文在水坑里招呼她呢,所以二婶子才要跳水坑。”可是,淹死秀文我大舅的那个水坑,离我们村很远呢,而且,秀文我大舅死了很多年了,人们差不多已把他忘记了,若不是我二姥姥跳水坑,谁又会想的起他曾经的存在呢?大人们又说:

    “八成水坑都是相通的,地底下怕是有暗河连着,所以秀文又游到了这里来找他妈,不奇怪,就像狡兔有三窟一样,水下是四通八达的。”说的我们直打冷战。我们村的这个水坑也很深,没过了我二姥姥的头顶,她被救上来时,浑身湿淋淋的打着冷颤,她躺在地上,圆润的身体更加粗胖。

    “有啥想不开的,又要跳水坑?”

    “是呢,二婶子,你这又是咋的了?”人们劝阻着,询问着。

    “咋的了,是不是又和秀武他媳妇打架了?”有人回答。

    “唉,准是,立英可不是好惹的。”立英是我二姥姥的儿媳妇,我的三妗子。

    “可不!看着立英手不能拿肩不能挑的,平时也总是乐呵呵的,一打起架来,虎着呢。”

    “谁说不是呢,唉,秀武也有毛病”

    “是啊,秀武也有毛病,那么好的一个人,遇上酒,咋就变了样呢?”

    我二姥姥其实是个爱说爱笑爱热闹的人,她和谁都很亲切,和谁都有拉不完的家常,平日里不论遇到谁,她都要走上前去,拉着人家说上一会儿,就连和我,也是说起来没完没了:

    “六月,你过来。”看见我,我二姥姥通常是招招手,嘴巴蠕动着,好像不发出一点响声,其实我知道她只是声音太小而已。我假装没看见,我最不愿看见我二姥姥,我不喜欢她趴在我的耳朵边,蚊子一样嗡一声嗡一声的,可我老是和她不期而遇。

    “六月,你过

    来。”我二姥姥又向我招招手,我只好走到她跟前,她低下头把热乎乎的嘴趴在我的耳边,说:

    “你妈在家吗?”

    “不在。”我后退一步摇摇头,她又近前一步,伏在我耳边:

    “她干啥去了?”

    “捡煤去了。”我扒拉开她的手,又退后一步摇摇头。

    “周奶奶在家吗?”她再次迈着小脚,上前折磨着我的耳朵,我的耳朵直发痒,好像里面有几只小虫子在来回的爬行。

    “不在。”我白了她一眼,不耐烦的把头扭向一边,周奶奶是我家的房东,年岁和我二姥姥差不多。

    “这孩子,就不爱搭理我”

    我又白了她一眼,转身跑了。我说不上为啥不喜欢我二姥姥,按说她对我真不错,每次见了我,都高兴的招呼我,每每看见我和同伴们吵架,她都会毫不犹豫的向着我,假若她手里有一捧刚摘下的山枣,也会第一个先给我,时不常的她还会给我编个花环拧个柳哨,做个巴掌大的草篮子,蛐蛐笼更是少不了,可,怎么说呢,我就是不喜欢她。我二姥姥无论从相貌到身材,都不抵我姥姥和我姨姥姥,也抵不过我三姥姥。我姥姥和我姨姥姥轻盈婀娜,白皙明亮,我二姥姥则丰腴壮实,圆盘大脸,脸上还有着北方人少见的红二团,她也盘着发髻,但她的发髻上常年挂着灰尘和草芥,还有那么几缕头发终日飘浮着,要造反一样,不像我姥姥和我姨姥姥,总把乌黑的头发梳的整齐光亮,根根有序。我二姥姥也整天笑呵呵的,但她的笑容里缺少了色彩,暗然无光。

    “我二姥姥真膈应人。”我有时对我姥姥抱怨。

    “她怎么膈应你了。”我姥姥问。

    “她老是趴在我耳朵上说话,喷的我一脸吐沫星子。”

    “这孩子,还会挑毛病了,她那是耳朵有点背了,听不大清。”

    “才不是呢,她在我姨姥姥家咋不这样?”我反驳我姥姥。我说的是真的,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我二姥姥只有在我姨姥姥家时,或者只有在离开铁营子时,她说话才正常,才不趴耳朵,而且也只有那一天我二姥姥才会换身干净的衣裳,头发上也不会有尘土和草叶了,我都注意好几回了。

    “呦,这孩子可不得了,小小年纪就长了心眼儿,糊弄不了了。”我姥姥半是埋怨半是宠爱的看着我。我姥姥长的可比我二姥姥好看多了,细腻的皮肤,黝黑的头发,弯弯的眼睛,洁白的牙齿,一笑起来,周身上下充满了阳光。“她哪有啊,她那是耳朵一时好一时坏,听的不全了。”

    “那她和咱们去我姨姥姥家的时候,走一路也没趴耳朵,而且,她还从我姨姥姥家抓了一把糖回家,我都看见了。”

    “呦呦,这孩子成精了,看的这么仔细,那是你姨姥姥让她拿的,让她带回来给大成他们吃。”我姥姥说,大成是我二姥姥的孙子。

    “哼,反正我就是不喜欢她。”我不服气的歪着头。

    “我二娘也是,不怨孩子们看不上她,就连我,有时候也生气。”我妈说:“前儿个我蒸了锅两掺的馒头——棒子面里兑了少许的白面,我寻思给孩子改善改善,孩子们半个多月没吃口细粮了,都馋坏了。没成想这馒头刚下锅,我二娘就来了,她八成是闻着味来的,就在我这左一句右一句的说啊说啊,我早就看出她的心思来了,她就是想要个馒头,唉,我自己还舍不得吃呢。有什么办法,等馒头出锅了,我给了她一个,她这才走。你说说,这馒头要是她吃也行,她那么大岁数了,一辈子没吃上口热乎的,更别说吃口好的了。她吃,我倒是高兴,给她三个我也不心疼,可我二娘那叫啥事啊,一路颠回家先供起来,供完了就分给我三嫂子和孩子们吃了,连我三哥都不给一口,她自己就更别提了,连个渣儿也捞不着,想想我就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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