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静静的葡萄架 > 第17章 西街往事——现在
    我坐在一家小酒馆里,点了一杯小酒,等待着小芸的到来,我们俩终于约在今晚见面了,我们又有六年没见了,不知见了面会不会有一丝陌生。小酒馆坐落在地铁旁,不大,人也不多,整洁而静谧,酒馆里摆满了各种绿植,舒缓的音乐飘荡着,好像使人身处的不是喧嚣的城市,更像微风拂过的田野。透过玻璃窗,十月的世界更显得高,朗,爽,夕阳照到楼宇上,红彤彤亮堂堂,路上行人恬淡车流稀缓安然有序,平日里匆匆忙忙的世界,这会儿倒显的闲适了许多。

    我摆弄着手上的金戒指,这是我五大爷送给我的,今天我特意戴上了。我五大爷当年在康养中心休养时,但凡来帝都看望过他的我们老佟家的后辈,他回家以后,给每个人都量指定做了一个,说是对我们的感谢,我们都意外而惊喜,看看,我五大爷就是这么阔绰的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我五大爷说,这其中数我的戒指最大,我的戒指上有两朵小花,米粒大小,沉甸甸黄灿灿分外好看。我五大爷说我去看望他的次数最多,给他买的好吃的最多,所以他给我的戒指最大,他知道我喜欢花,特意给我打造了两朵,我很是喜欢。以前常听人说:睹物思人,那时我还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含义,现在看着戒指,真的不经意的就想起了许多过去的人和事,想起了我的故乡,故乡的马路和西街的老宅,想起了从前的小芸,那么精致时尚爱打扮,要面好胜又豪爽,想着曾经的她走到哪都像一颗闪亮的星,而现在我却要把她和保姆,不,和家政工人联系在一起,我怎么也不能对号入座。

    我正想着,透过偌大的玻璃窗看见小芸远远的走来,要不是我特别的留意,我肯定不相信那是小芸,她好像矮了,胖了,也老了,高挽的发髻有些蓬乱,步履也不似以前那样轻盈,她左手拎着一袋苹果,右手摇着蒲扇,背上一个半新不旧的双肩背,看上去沉甸甸的很有些分量,她上身穿着米色的宽松的t恤,t恤上醒目的印着某某单位的名称,下身黑色的粗布裤,脚上一双普通的塑胶凉鞋,她,完全没了从前的风采和靓丽,也不再神色飞扬,走在人群里是那么平凡,平凡的就像一粒沙子刮进了沙滩上。我不禁感叹着,远去的青春带走了她曾经拥有的秀色可餐和蓬勃朝气,那个我心中一直闪亮的小芸,现在看上去正和我身旁走过的保洁阿姨一样,朴素疲惫和颓废。只是,随着她脚步的临近,我看到她的皮肤还是那么干净白皙,神情还略微透露着些许自信和傲娇。我赶紧站起来朝她招招手,她露出了我熟悉的笑容。

    “天还这么热。”她快步进来,汗水湿透了她的衣衫。

    “热吗,你咋出了这么多汗?”我说,已是十月的天气,燥热已过,微风正好,她却浑身冒着热气。

    “怕你等的着急了。”

    “嗨,急什么,我也没什么事。”

    “那也不能让你等久了,”她擦了把汗,有些矜持,又有些腼腆。“一干完活儿我就往这跑,可能是要见着你,激动的。”

    “哈哈,我也是。”我拉起她的手,我们,还有点不适应。“快坐下,凉快凉快,喝点什么?”

    “我随便。”

    “直接上酒?”我知道她爱喝酒,每晚至少一杯,多年从未改变。

    “中啊。”

    “怎么,你昨天刚回来,今天就忙了一天?”我问。

    “嗯呐,最近活儿多,连这周的晚上都给我安排了——以前我只干中午和下午的,晚上的忒远,又不管饭,还得赶时间,我就很少接,但是这个季节忙——孩子们不都开学了吗,放学回家必须得吃上,城里的孩子娇贵。”小芸说:“本来今天晚上我也有活儿,但我要求换人了,得亏我和老师熟,才找人替了我一晚上,要不根本没时间出来。”

    “老师?”

    “呵呵,给我们排班的人,我们都叫老师。”

    “哦,话说你真行,来帝都快两年了也不找我。”

    “前年给你打过一次电话,你说你忙,我就没再打扰你。”

    “你可真行,那你不会再打一次啊?”我埋怨着她,同时脑海里努力的搜索着她给我打电话的信息,可是搜索了半天,我实在想不起来了。“也许我当时没听见,也许过后忘记回你了,真是的。”我说的是真的,那时候我也忙,孩子上学大人上班,一时没当回事也是有可能的。

    “我寻思你们上班的人时间紧,工作忙,不像我们打工的这么随意,老找你,怕你烦。”小芸理解的说道,同时她把打工两个字咬的很重。

    “嗨嗨,你看你,说啥呢,这可不像你,不行,今天你请客,得罚你啊。”我看出了小芸还有些拘谨,还有些局促,便调侃她。是啊,换做是我,我可能也会拘谨,也会自愧,毕竟从前的小芸,在我们老佟家,在我们那个小城,那可是要风得风要雨有雨,她不曾在任何人面前有过心虚和自卑,也不曾向谁示过弱,我们都曾无比仰慕过她的生活。而今,我不能说我正被她所羡慕,但在帝都闯荡了多年,虽然没什么成就,却也有了属于我自己的一方天地,而她,却在我生活的城市做起了家政工人,这多少还是有些令人尴尬的。

    “中,我请客,我现在一个月也挣不少钱呢。”她听了高兴

    起来,整个人也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好,就这么定了,”我说,其实我哪能真让她请客,我只是想缓解一下她还在紧张的情绪。“你现在一个月挣多少钱?”

    “忙的时候七千多,差的时候也得五千。”

    “是吗,这么多?”这可真是大大的出乎了我的意料。

    “嗯呐呗,帝都的钱好挣,只要肯干。”她笑着。

    “天啊,真不少,可是累吗?”

    “不累,我一天只接两家活,中午给人做饭,下午给一家培训机构搞搞卫生,隔三差五的再干个几家小时工,还行。”

    “你真行,你说你从小长这么大,啥时候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啊,半辈子都没做过饭打扫过卫生的人,这老了老了还干上这活了。”

    “嗯呐呗,谁说不是啊,连我自己也没想到,这两年我可是把我这辈子没干过的活儿都干了。”

    “是呢,你咋还想起干这个了?”

    “嗨,这两年也不知道咋的,心里老是空落落的,在家呆着也没意思,老心烦,就寻思出来散散心,我不是有个发小在亦庄吗,我就找她玩来了,就是上次给你打电话那次,我在她那呆了俩月,我看她们都在家政公司干活,也不累,挣得还不少,我寻思我也试试,反正呆着也是呆着,没想到就这么干上了。”

    “一干就干了两年?”

    “嗯呐。”

    “大山同意你出来干吗?”

    “不愿意,但他也管不着,你说我们不能都在家呆着啊。”

    “那倒是,那你住哪?”

    “亦庄那边。”

    “自己租的房吗?”

    “不是,住在公司里。”

    “公司还管住?”

    “嗯呐。”

    “几个人一个宿舍?”

    “十来个。”

    “十来个?上下铺?”

    “不的,都睡地上。”

    “睡地上?”

    “嗯呐,”小芸顿了下,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着:“地上也不凉,有褥子。”

    “木地板吗?”

    “不是,洋灰地,不过我们每人都买了个瑜伽垫,垫子上再铺个褥子,还中,另外,我还有个厚床垫,放心吧,凉不着。”小芸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释着:“上个月有个住户家里的床垫子不要了,一米三的,七成新,要扔,我看着挺好的,扔了白瞎了,我就雇了个板车拉到宿舍了,大小正合适。”

    “哦。”我点点头,心里暗自感叹着,从前的小芸哪能看得上个破床垫,更没受过这样的累,真是人到什么时候就说什么话啊。“干活真的不累吗?”我又说。

    “真不累,就做做饭扫扫卫生,现在我一天就干四个小时,一点儿不累,不过等过一段时间,我想晚上就近再找一家,能多挣点。”

    “干嘛啊,说不累,毕竟岁数在那摆着呢,你又不缺钱,干那么多行吗?”

    “行,没问题,你是没干过,干习惯了就好了,真的,再说了,谁还怕钱多了咬手啊。”

    “呵,别人这么说还行,你说这话我听着怎么那么别扭,你和那些纯打工的不一样,你家里有房子有车有地,你图啥,少干点吧。”我说。

    “话虽这么说,可我这一天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多挣点,况且我现在也没有多少钱了,小岭前年结婚,我给了他五万,咋说他也跟我叫了这么多年的妈,管它多少是那个意思,小峰眼瞅着也要说媳妇了,也得用钱,所以挣点是点,谁还嫌钱多啊?”

    “那你也不差这儿点钱啊,你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我现在不中了,可不如从前了。”

    “我不信。”我说,说实话,我确实不信,我印象中,小芸就是一辈子不干活也是不会缺钱的主,她怎么可能在乎这仨瓜俩枣的钱。“那,大山没找一份工作吗?”要说缺钱,也得俩人一起挣才行。

    “没有。”

    “这么多年了,他就一直没再上过班?”

    “没有。”

    “你真行。”我说,我看着小芸,她白皙的脸上已布着细密的皱纹,银色的头发也悄悄肆意着,仿佛在嘲笑着它上面那些黑发是虚假的是科技的,还有她那略微臃肿的身材,都在证明着我们已经不再年轻,我忽然有些心疼。“你怎么不让我姐夫也打份工?”我又说,我不知道大山为何不再工作,更理解不了小芸怎么会如此包容他,这样的事放在谁家里,似乎也不能合理的存在,而小芸,居然这样过了二十多年,我也不能理解大山,年纪轻轻身强体壮怎么能一呆就是这么多年。大山和小芸领证以前是有工作的,据说还是单位的领头人,至于他为什么忽然被辞掉,我爸一会说他挪用了公款,一会又说他做了假账,反正模棱两可的不肯说清楚。

    “都这个岁数了还干啥,再过两年他也该领退休金了。”

    “是啊,你这么一说真快啊,一晃,咱们也到了要退休的年龄,可是,我五大爷不是给每个孙子都买了房子吗?你还要挣那么多干啥?”

    “房子是有,但那还是我妈活着时买的,那时的房子面积都不大,而且也没有装修,我想换个大的,小峰又想去沈阳发展,如果他真去了沈阳,我还得考虑在

    沈阳买房。”

    “小峰有对象了吗?”

    “有了。”沉默了一下,小芸说。

    “怎么,你不太满意?”

    “嗯,对方比我儿子大三岁。”

    “大就大吧,现在都不在乎这个,只要俩人感情好就行了。”我说,其实我心里也不喜欢男孩子找个比自己大的对象,可是,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

    “那不行我不能同意。”

    “就因为年龄大?”

    小芸低下了头,又半晌说道:“唉!实话告诉你吧,那个女的,是个二婚,还带着个刚满两岁的孩子”

    “是吗?”

    “是,我这次就是因为这事才回去的。”

    “哦,你见过那个女的了吗?”

    “没有,我不同意,所以一直没见,我这次回去就是想好好再劝劝我儿子,可他不听,非要娶她。”

    “是啊,现在的孩子有几个能听家长的?”我也感同身受。

    “唉,气死我了,你说我们家怎么都这样啊——难道这个还带遗传的?你说说,我儿子清清爽爽的一个大小伙子,退伍军人,长的好,个子高,又应聘到了好工作,哪哪也不比别人差,干啥非得找个二婚的,还带着个孩子的?那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嘛?”

    “是啊,可小峰听你们的吗?”

    “不听,咋劝都不听,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大山同意吗?”

    “不同意呗,也差点气死了,锤了小峰一顿——长这么大大山还是头一次打他,打也没用,你说可怎么办啊。”

    “是啊,怎么办啊。”我也不知道。我忽然想起了从前小芸和我五大爷之间的较量,想起了我五大爷无论怎样软硬兼施,她也要和大山结婚的情景,现在,同样的故事又要在她的身上重演,我不知道结果会咋样,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从古到今,从豪门到普通百姓,在婚姻爱情这件事上有几家父母又能拗得过孩子?我看着小芸,她变了很多,性格不再旺火一般,言语也不再激烈,眼睛里更少了锋利,她,我,我们都变了,岁月的洗涤使我们褪去了从前的浓烈,在不知不觉中我们都平和了,宽厚了,柔软了。“嗨,孩子们都大了,不听劝了,没办法——小峰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他想明年结,我死都不同意。”

    “你别说的这么绝对,也别意气用事,还是要注意点方式方法,省得适得其反。”我劝她:“想想从前的你,为了和大山结婚,都和我五大爷闹成啥样了?你听我五大爷的吗?”

    小芸怔了一下,不好意思的笑了。

    “不到一定的年龄都不能理解大人的心,咱们也是经历过了才明白,你也别着急,反正他们明年才结婚,说不定到时候他们又分手了呢。”

    “要是那样敢情好,可是,我看我儿子是铁了心了唉,都是孽债,他要是敢结婚我就打死他,真的。”

    “哈哈,你真行,你说这句话时可真像我五大爷,看到你这样,我就会想起从前的你和我五大爷,你说我五大爷要是还活着,他还会反对你和大山吗?还会像以前那样处理这样的事儿吗?”

    “不知道。”小芸摇着头。

    “但是,要是我五大爷还活着的话,他肯定不会让你出来打工的,是吧。”

    “嗯,那是肯定不会。”

    “那个,付美兰,你们还有联系吗?”

    “不联系了。”

    “听我爸说,她和她前夫好像复婚了?”

    “好像是。”

    “你也听说了?”

    “嗯。”

    “真想不通,她咋还复婚了呢?离了那么多年,还能过到一起吗?”

    “谁知道啊。”

    “你说她找个啥样的不行,年岁也不大,又有钱了,还找她前夫,她们以前不是老打架吗?真不理解啊。”我又说。

    “有啥不能理解的?她也五十五六了,还能找啥样的?你寻思她好找啊,岁数大的她不可能再看上了——我爸那样的有几个?年轻的不可能要她,有钱的更不会娶她,所以说和她老头复婚,挺好,讲话了她现在也是个富婆了,这回她在家得当祖宗了。”

    “也是啊。”

    夜深了,窗外黑透了,车少了人稀了,酒馆里响起了悠扬的萨克斯,一首回家吹的人心神摇曳,我和小芸站起身来,她拿起那袋苹果,递给我:

    “这袋你拿着,新鲜的,一个都没坏,我看过了,不是我买的,是中午的客户给我的,我给她家做饭,做了一年多了,她对我挺好的,我这一天天的水果啊零食啊都是她给的,她家是当官的,送礼的老多了,她吃不了的都给我了,还有这”小芸说着打开了双肩背,拿出了一盒茶叶几条毛巾还有两个床单让我看:“你看看,这些都是她家给我的,都是八成新的,都没咋用过,还有全新的,我这一年收不少东西呢,你要不?”

    “不要,你留着吧。”

    “茶叶你拿着,还没有开封,毛巾是新的,也给你,你别嫌弃。”

    “我真不要,你留着吧,我家有,话说你要这些东西干嘛啊。”

    “存着呗,都能用得上。”聊了整整

    一晚上,小芸放下了诸多的介意,变回了本真的自己,我们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她开心的笑着。“我这一年,存老多东西了,单这床单毛巾啥的我就存了十来条了,等我回家时都背回去,这多新啊,省得咱买了,住户给我啥我都要,恭敬不如从命,你说是吧——咱要是推脱了,人家下回不给咱了,那不是得不偿失嘛,你看看我这衣服裤子都是客户给的,还有男士的,也都是新的,有时候我攒多了就邮回去,这两年我可省了不少钱了。”

    “哈哈,你啥时候学的这么会过了?”

    “就这二年呗。”

    “你真行,我都对你她刮目相看了。”

    “呵呵,是吧”

    “不过话说回来,你别揽那么多活儿了,你从来没受过那累,不值当,再说了你也不以挣钱为目的。”

    “中”

    我和小芸挽着胳膊走到地铁口,凉风微习月色如水,恍惚间我们好像又走在了故乡的街上,走在了童年的路上,那么远,又那么近

    “常联系啊。”我说。

    “常联系。”她说。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又回到了儿时的西街,西街的尽头是我家的老宅,老宅的门口有两个小石狮子,狮子昂头挺胸,威风凛凛,老宅的大门依然厚实气派,门口那棵大榆树,枝繁叶茂花香扑鼻,还有串串榆钱儿随风飘散着,榆树下是一大片阴凉,我爷爷奶奶和我五大爷五娘摆上桌椅放上瓜果点心,招呼着我们过去吃,忽然,轰隆一下,几辆推土车轰鸣着驶来,吓得我们赶紧闪到一旁,推土车驶过后,我急忙抬头一看,我家的那座老宅连同那棵大榆树一起,顷刻间淹没在滚滚的尘埃里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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