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长雾大街事务所 > 第102章 梦别离(101)
    人在面对死亡时,是无法克服恐惧的,不是心理上,而是生理上。

    许持善把他往下拽,他脚下一滑,唯一的支撑点也没了。她看到他狼狈地坚持着,一整条腿都扒在天台边缘上,她短促又冰冷地笑了一下,仿佛邪恶的鬼魔达成目的。

    那一瞬间,他本能地从许持善手里抽回自己的手。

    他没去想许持善会怎么样,也没去想楼底下的人是不是还在看,更没去想一个警察的职责,他只想到他自己。他不能死。

    ……

    郁临到现在都记得,许持善掉下去时的样貌。

    她展开四肢,头发张牙舞爪着遮住了脸,她眼睛盯着他,似笑非笑。

    她也是以这样的样貌,经常出现在他梦里的。

    后来,许持善死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一众媒体的摄像机里,在消防员警察医生都在的情况下,她摔死了。

    她的死,让他不得安生。

    让他刚从一个水坑里爬出来,就掉进另一个泥淖里。

    在他思维中,他和许持善互相拉扯的整个过程,不过是几次呼吸的时间,短到他来不及思考,并且,许持善有明显谋害他的意图,他自救是求生本能。

    可在一个记者的镜头里,他营救许持善的画面被慢速播放,被一帧一帧地揣测,从他的表情到他的肢体动作,被翻来覆去的分析。

    事后他面向群众做的公告,说的话,一字一句的解释,也被那个记者当成阅读理解,恨不得一个标点符号都有五种意思。

    而后,那个记者折腾许久,得出结论,确定他有足够的时间,能救下许持善,可他没救。

    那个记者,之前名叫常夏,现在,她叫常长夏。

    有结论为依据,一众媒体们就算是有了子弹,脑补的画面和自以为是的想象成了他们握在手里的枪。

    枪在谁的手上,真相就在谁的手上。

    于是,上网吃瓜又自恃正义的人民群众,信了媒体,把他骂上热搜,关于他的负面新闻层出不穷,他在早些年查金盏花连环杀人案时出的事,被再次翻出来讨伐。

    他成了犯众怒的那个恶人,成了过街老鼠。

    短短几天,他被停职,被人肉,被网暴,就连路过的乞丐都敢往他身上吐口水。

    师父是唯一相信他的。不止一次在网上帮他澄清,还拍视频说实名制支持他,结果被也网民们骂上了热搜,殃及家人。

    师父被调离的那天,找他出来吃饭。那时候,他有一星期没出门了。师父叫他,他也只敢等到半夜再去。

    结果,就算是半夜,也有一个“惩奸除恶的好汉”,逮住他,拿管制刀具往他肚子上捅了好几刀。

    ……

    他住院期间,有三个人来探望。

    一个是他师父,也是送他去医院的。

    一个是他没想到的,许持善的爷爷,当初报警的那个老人,许远山。

    老人家在许持善死后,没找他,在他被众人唾弃的时候,没找他,在他受伤住院时,却找到他,一直照顾他到他出院。

    他一出院,老人一句话没留就失踪了,直到现在,应该有两年多了,他都没找到老人家。

    除了师父,他最感谢的,就是这位老人家了,因为这位老人家,他对许持善的死还留有一份遗憾和愧疚。

    第三个去医院看望他的,只来了一次,就是记者常夏,现在站在他身边的常长夏。

    那时的常夏,不是现在这副样子。身材要比现在更丰腴一点,脸色健康,五官对比现在更为圆润,她只略施粉黛,不穿裙子和高跟鞋,不留长发不带配饰,有种纯天然的未经修饰的美感,使人见之欢喜。

    如果他的热搜和负面新闻不是她刻意制造的,他或许会很欣赏这样的美女。

    但在病房,他俩差点骂起来。

    常夏去看望他,买了一堆营养品,他以为是她良心发现了,事实上却是她想拿到他的独家采访。

    用当时常夏的话说,她要帮他翻案,以维持她新闻的热度。

    翻案的意思,就是明知道是冤假错案。

    他质问常夏为什么故意抹黑他,常夏说为了炒新闻热度,一个警察救人的新闻,可没有警察杀人的新闻有热度。

    他说因为那些新闻,他差点被人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捅死。她说她可以给他雇保镖。

    他问她问了热度就能黑白不分吗。她说她要扬名,为了让某个人能找到她,她要成为万人皆知的记者。

    他问她良心不痛吗,她说,为了见到那个人,把良心挖了也行。

    他说她有病,她说彼此彼此。

    他俩在病房针锋相对,几乎是对着吼,把护士招来好几次,吵了一个下午,不欢而散。

    但是第二天,给他洗白的新闻,还是被一篇一篇地发到网上。

    一群记者们像疯了一样给他打电话,去警局找他,到医院堵他,闹得沸沸扬扬。

    大概有两三个月之久。

    常夏要的新闻热度,还真就被她炒出来了。

    单论这一点,他不得不承认常夏的业务能力。

    郁临想到这儿,看一眼旁边同样出神的常长夏。

    曾经的常夏和眼前的常长夏身影重叠,他忽地生出一种穿梭了时间的虚幻感。

    确实。

    常夏和常长夏,从头到脚到头发丝,再到性格脾气,完完全全不一样。

    要不是常长夏晕他怀里时,他发现常长夏的皮肤和五官不对劲,找人调查过,他都不相信常夏和常长夏是同一个人。

    就是单看名字,他都不会往这方面想。

    “常夏。”

    郁临叫常长夏的名字。

    常长夏浑身一震,像是从噩梦中惊醒。

    “我叫常长夏。”她一字一句地回答郁临。

    郁临耸耸肩。

    “说实话,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能和你心平气和的聊天。”

    他很感慨。

    “你不知道,当我知道你是谁的时候,我有多高兴。”

    就像,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跟他同样活在金盏案里,被困死在金盏案里,挣扎在无法释怀的过去里的同类。

    郁临转向常长夏,认真地伸出手。

    “所以,咱俩忘掉过去那些不愉快,合作一次,怎么样?”

    常长夏看着郁临伸出的手,久久没有回应。

    郁临耐着性子等。

    “常夏。有些事,我们注定无法忘记,一些令你痛苦的记忆,说不定还要背负一生。那么,你为什么不从那些痛苦的记忆里,找到没有那么痛苦的片段,加深印象呢?”

    “……”

    “放过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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