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生了?”

    沈与茜看着自己突然稚嫩许多的手掌,陷入疑惑。

    四十七岁这年的除夕夜里,被对家一脚油门撞死在大街上,漫天烟花璀璨,留给她只有鲜血染红的视线。

    明明已经死了啊?

    恍惚间,沈与茜听见有人询问她有没有事,再接着,有双手伸过来搀扶她。

    沈与茜定睛去看周围环境,看到身旁满脸紧张的人是她去世多年的好友李姚,模糊的记忆受到强烈冲击。

    她反手拉住李姚,可话还没脱口,后背先让人用力一踹,险些没站稳再次趴下。

    李姚想阻拦,奈何平时胆子小,半点气势也没有,吞吞吐吐最后也只低声念出对方名字:“王进龙……”

    王进龙是厂里出了名的无赖,刚刚无缘无故绊倒沈与茜,现在又踹过来一脚。

    李姚不敢惹事,慌乱中只顾拽走沈与茜,拽了几下没拽动,见王进龙越走越近,小姑娘明明害怕得浑身发抖,却还是死死挡在沈与茜前面。

    “昨晚我怎么警告你的?”王进龙针对的人是沈与茜,抬手要拍沈与茜的脸,咬牙切齿地讲着,“敢反抗我,以后没你好果子吃……”

    王进龙一靠近,口臭和烟味扑面袭来,实在无法忍受,沈与茜歪过头躲开,然后捏住王进龙的手掌虎口处,将那只脏手甩开。

    此刻,他们站在鞋厂食堂,端着铝饭盆排队的人挤满两旁小道,没人出声制止,只敢偷偷瞧几眼、议论几句。

    众人都是看热闹态度,也认定沈与茜不无辜。

    当然了,“不无辜”罪名带着极大的恶意。

    鞋厂是本镇最大的贸易商代工厂,开办三年来,几乎撑起了周边村镇大范围人群的就业方向。

    厂里多是手工和针车活儿,女工偏多,以车床、机修为主的男工平常都在另一栋厂房,最近由于沈与茜的到来,男工厂房里轰动不小。

    沈与茜进厂才六天,来的第一天中午在食堂吃过一顿饭,当天下午以王进龙为主的三两男性开始出现在窗户外吹口哨。

    再之后,吹口哨演变成进车间搭话,然后是调戏。沈与茜又烦又惧,向组长反应,组长冷笑,只回一句:“那你就别穿得这么花枝招展,自己招蜂引蝶怪谁呢?”

    记忆犹如旋风卷起的海浪,一下一下涌入沈与茜脑海,根本顾及不上理清楚思绪,慢了半拍,王进龙的脏手又伸了过来。

    几乎是本能反应,沈与茜迅速抓住王进龙的手肘,侧身一顶,直接一个过肩摔下去。

    嘈杂声霎时静下,一双双惊诧的目光纷纷投向沈与茜。

    沈与茜收回动作,拍了拍裙角,拉过李姚的手,排上前面落下的打菜队伍。坦然自若的模样,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王进龙被几个小弟扶起来,大概是觉得丢脸,吼了声“你等着”就溜走。

    打菜队伍缓了片刻才恢复正常,大家交头接耳地议论,目光时不时扫过沈与茜。

    “你怎么会……”李姚惊魂未定,话也讲不清楚,只能手脚并用地描述“过肩摔”动作,问沈与茜怎么会这个。

    “电影里学的。”沈与茜说。

    总不能讲,因为她有个专业素养很高的保镖,平时除了日常贴身保护之外,也经常教一些简单的防身动作,偶尔还会带她去打拳发泄压力。

    不能这么讲。但……现在的一切是又该如何解释?

    沈与茜反复握紧拳头再松开,感受着这具年轻身体里的力量。没有肌腱炎,真好。

    “阿姚,”吃饭的时候,沈与茜跟李姚确认道,“现在九几年?”

    李姚“啊”一声,没有往下接话,奇怪地看向沈与茜,问她怎么了,又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们在鞋厂打暑假工的话,应该是高一?”沈与茜不太确定,“一九九二年?”

    李姚眨巴着眼,表情只剩下呆滞。

    沈与茜没过多说明,捋着思绪一边想,九二年,为什么是九二年?

    这年,沈与茜喜欢上香港电影,摸索着学电影里的演员打扮,喜欢穿碎花或白色雪纺的连衣裙,天天出门要拿火钳给自己刘海烫一个小撇,搭配各种颜色鲜艳的发箍,大暑天里一头长发永远保持干净飘顺。

    她家不穷但也不富裕,爸爸打鱼,妈妈卖鱼,有个同岁的大哥,暑假跟着爸爸出海学打鱼去了。

    是很一般的家庭,但家里没人会干扰沈与茜的爱好,更会以她的漂亮和成绩优异为傲。

    往年假期都在鱼摊帮忙,赚点零花钱,今年沈与茜为了攒更多钱买电影票,暑假一开始就找了鞋厂的工作。

    不过,如果记忆没有出错,鞋厂这份工作即将结束,并没有成功让沈与茜攒下钱。

    她进厂不到一周,被贴上“招蜂引蝶”的标记,王进龙的骚扰上升到暴力,有肢体暴力,就像今天这样抬脚就是一踹,或者像昨晚堵在厕所隔间要侵犯,沈与茜奋力挣扎吼叫才逃脱。

    也有语言暴力。从“招蜂引蝶”到莫须有的“万人骑”,沈与茜不胜其烦,索性辞了职,但离职那天还没能走出鞋厂,被几辆豪车堵在大门口,当场得到一个让所有人震惊不已的消息。

    沈与茜是本省首富沈家旺寻找多年的亲孙女。

    “小柳,小柳你没事吧?”

    下班的公交车上,李姚叫不应沈与茜,紧张地抬手在沈与茜眼前晃了晃。

    哦,沈与茜忘了,她现在还叫杨小柳,算算时间,再过一周首富爷爷才会降临。

    “没事。”沈与茜微笑回应李姚,然后说,“我只是在考虑,这次要不要大发慈悲放那些人一马。”

    李姚没明白,“啊”一声又呆滞了,表情有些迟钝。

    “没事没事。”沈与茜开朗笑出声,转移话题道,“阿姚,从现在开始,你要像背课本一样死死记住,以后每年都要去医院体检,吃好喝好,别太累!”

    李姚更愣了,没明白话题的突然。接下去半个多小时的车程里,沈与茜跟念咒语一样不断重复去医院体验。

    除了李姚在二十八岁那年患癌去世,未来还有什么特别要注意事呢?回到家,沈与茜立刻翻出笔记录。

    在与爷爷相认后,吐露过往生活时几次提及鞋厂,没过多久,王进龙就因斗殴被拘留,在拘留所里得罪了其他犯人被活活打死。

    至于鞋厂,最大股东突然撤资,留下一堆烂摊子,效益亏损,半年后倒闭,每天聚集许多工人在门口讨薪。

    几年后的某天,沈与茜从报纸的经济专栏上看有到业内人士分析,鞋厂的倒台让许多投资客纷纷将办厂选址转移到其它地方,直接导致当地经济停滞发展,最后成了本省最落寞的小地方。

    沈与茜停下笔,稍作思考,随之摇头嘟哝起来:“不够解气。”

    她将写满的纸张撕碎丢掉,靠在椅背上想了又想,嘴里念叨着:“可……让我回到今天,会不会是要我给自己积点德?”

    “嘀咕什么呢,今天怎么样了啊,中午食堂的饭还难吃吗?”

    耳边传来养母的声音,沈与茜收回思绪,抬头往窗户外探去。

    她家房子是老古厝,一个厅里隔开两侧当卧房,小时候爸妈一屋,沈与茜和大哥一屋分床睡。这几年长开了,兄妹俩猜拳决定谁留卧房谁去睡客厅,沈与茜手气不错,赢下卧室使用权。

    屋子采光很好,书桌前的窗台直通院子,这会儿她一抬头就看到养母在院子里,正打水冲刷脚上那双沾满鱼鳞和泥水的雨靴。

    刚才太入神,没发现养母早挑着鱼货推门进院。

    “阿妈!”

    沈与茜支棱而起,冲出屋子跑过去抱住养母的肩膀。

    “少黏糊,要钱没有。”养母嘴上不耐烦,手里动作还是很顾着别把水溅沈与茜身上。

    “不讨零花钱,”沈与茜不肯撒手,心里有万千感概,很难表达得出来,说着,“我只是想你了。”

    回到亲生家庭一段时间后,沈与茜才从爷爷那里得知,自己是在三岁那年随亲生父母外出游玩时遭遇车祸,一家三口连人带车冲出护栏掉进海里。

    事故掺杂人为成分那是后话了。当时父母的遗体随车辆过了一周才被人捞起来,沈与茜没有被找到,大家都以为她难道一劫。

    谁知道小娃娃命不该绝,在海上漂了几公里,被一搜渔船发现时身上绑着一件大人款的救生衣,人已经奄奄一息。

    渔船船长就是她养父。一行人上岸之后报过警的,但长时间没有音讯,渐渐的,沈与茜便成了他家女儿。

    由于落水后遗症,年仅三岁的沈与茜有半年时间一直在反复高烧,吃了好多药。那会儿本不富裕的小家庭一度将她当做烫手山芋,好多次想干脆丢到医院或者村委会。

    没忍心,养着养着也养成了小棉袄。

    还小的时候,村里头都笑话她是杨家童养媳。

    家里确实有过这样的私心,可再大一点,看着亲儿子越长越大老粗,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学习不行,模样不行,而闺女出落得亭亭玉立,走哪人夸到哪,又聪明又好看。

    还是没忍心。

    后来但凡再有人再提一句“童养媳”,养母能立刻举起担子追出去骂架。

    童养媳的念头消了,这闺女越看越欢喜,只是没来得及看她成年,沈与茜就被亲生家庭寻了回去。

    养父母家自然得到一笔丰厚的答谢金,他们收了钱,很识趣地退了场。

    刚开始的几年,沈与茜偶尔会回来见个面吃个饭,之后联系慢慢淡了。

    努力回想,沈与茜甚至想不起来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哪年。

    “我爸我哥还有几天回来?”沈与茜问道。

    养母嫌弃中带着那么几分的娇纵,“找他们也没用,两个烟鬼身上零花钱还能比你多?”

    “说了我不讨零花钱。”沈与茜松了手要去帮忙,被嫌碍手碍脚,转头去洗米煮粥。

    心情很好,她太久太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前世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即享受了奢靡的生活品质,也不可避免如履薄冰的争权夺利,回头再看,大平层海景豪宅的视野很辽阔,在老古厝小院子里伴着海水拍打礁石的声音,吃一顿用卖剩鱼下巴熬的粥,也是一种享受。

    夜里翻来覆去,沈与茜怎么也平复不下一颗激动的心。

    她想上网查找是否有人经历过相同事例,可物质匮乏的乡下别说电脑了,网吧都没有。

    睡不着,也不敢睡,怕醒来发现是梦一场,也怕眼前一切其实是人死后徘徊在地狱的场景。

    月光透过窗台落在书桌上那本大红色封皮的记事本,里面是沈与茜记下的半生经历,洋洋洒洒写了大半本。

    站在上帝视角,回顾起来多半是触目惊心。

    太累了。

    太累了。

    蝉鸣声窸窸窣窣,夜里扛不住疲惫,沉沉地睡去,早晨被李姚喊醒。

    去鞋厂的公交车半小时一躺,她们已经快赶不上。

    李姚家就在旁边,从家里端出一碗猪肝瘦肉汤,就着馒头边吃边催促沈与茜。

    沈与茜艰难地撑坐来,沿海风大,夏夜里没有空调也是凉快的,但多少有些潮湿,她不太能适应,这时候就想开个除湿器。

    迷蒙着睡眼,开口喊智能管家系统,“嗨嗨嗨”了好几声,只有李姚回她:“嗨什么?你在背单词吗?”

    沈与茜抬眼对上李姚的身影,再缓缓地转头看看四周,然后抿嘴一笑,认真地说:“阿姚,这次我一定让智能家居至少提早十年面世。”

    “啊?”李姚问,“什么?”

    “没什么。”沈与茜努力压下忍不住要飞扬的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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