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晚苏心头一跳,赶忙笑着否认。

    “没有的事,殿下多心了。”

    萧珹安上前一步,倾身凑近她身侧,用只有两人可闻的嗓音道:

    “那谢姑娘可愿,与吾在这山寺中结伴同游?”

    结伴同游?

    他怎会提这般堂而皇之的要求?与他敦肃持重的性子相背驰。

    不打算在她面前装了?

    谢晚苏愣怔一瞬,立声回拒。

    “殿下玩笑了。”

    萧珹安唇角微微弯起弧度,瞳孔深邃,喉头溢出三两笑音。

    “你瞧,便是如此了。”

    原是试探之语。

    “……”

    谢晚苏语塞,只觉彻彻底底被他摆弄了一道,榆木一般。

    萧珹安将福牌递还她手中,终是松了口。

    “吾非是那等咄咄逼人之辈,谢姑娘既无心,那你我便改日再会。”

    改日再会?

    谁要与你改日再会?

    谢晚苏心中万千嫌念,面上却是半点不显,依礼告辞:

    “多谢殿下体谅。”

    “臣女告辞。”

    日影西斜,天色将暮。

    菩提树下鸟鸣燕啼,花繁成簇,翠草欲滴。

    漫漫石阶绵延不绝。

    瞧着那道纤丽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不见。萧珹安方才回转过身。

    墨檐下,宋涟一席洁洁僧袍,风满盈袖,熔金落日在他身后,宛如佛光普照。

    他手持佛珠,徐徐走来,说道:

    “晋王殿下,今日不如在寺中用了晚斋再走?”

    萧珹安摇头,拒了他的好意。

    “本王还有事,便不在寺中多留了。”

    短短数语,却足以让人感觉到话中的冷淡,宋涟还隐隐觉得,萧珹安看他的眼神都不似寻常温和,泛着朔朔冷意。

    直至萧珹安走远,宋涟尤有不明,他回忆不出今日有何处得罪了他。

    不远处,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叶辰,摇着折扇踱步而来,露出了高深莫测般的神情。

    宋涟豁然纾解。

    “殿下今日,被你得罪了?”

    “什么我?”叶辰几乎跳起来,“与小爷有什么干系?”

    他复又撇撇嘴,露出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神情。

    “小爷今日可没招惹他分毫。”

    “左不过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的事儿罢了,不过呀,小爷我倒是觉得,那神女对你挺上心的。”

    宋涟听出他话中之意,眸色冷肃下来,“出家人严守清规,叶世子休要无中生有,与贫僧开此等玩笑。”

    叶辰哪管这些,摇摇扇子继而调侃:

    “和尚当真不解风情,那谢小姐可是难得的天姿国色、美艳无双,啧啧啧,我都替你可惜了……”

    ==

    回到府宅,已是日薄西山。

    梧棠院。

    落日熔金、春日飞花,杏花堆满院墙,簇簇团团灿如燃火。

    谢晚苏方一入院,便见杏花疏影里,湖蓝色云纹锦袍的少年双手抱颈,倚靠树上,遥遥笑望着她。

    神姿丰逸,皎若星辰,笑容明朗温煦。

    “苏苏。”

    他朗声唤她,声若清泉击石,清润圆嘉。

    谢晚苏立在树下,不禁弯唇,与他四目相对,抱臂问他:

    “堂堂熠王殿下,放着正门不走,偏爱翻人院墙,是何道理?”

    少年单手一撑,飞身从树上下来,身手矫捷宛若行云流水,顷刻走至她身前。

    “哪回走正门,你父亲给过我好脸颜色瞧了?”

    萧珹澧颇为抱怨。

    谢晚苏不由莞尔,“你这样反倒不好,回头爹爹知道,没准让护院给你打出去。”

    “全营上下皆非我对手,还怕你家几个护院不成。”

    少年眉眼俱笑,眼角眉梢间自带一股与身俱来的桀骜之气。

    他看向谢晚苏时,瞳眸蓄满宠溺,宝贝似的从怀中取出一本书册,递到她眼前晃了晃。

    “瞧瞧,今日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谢晚苏眸光一亮。

    前朝琴师薛良所著的《清音明心谱》。

    正是她托人几番辗转,遍寻不得的古琴谱。

    谢晚苏接过书抱在怀里,杏眸中满是惊喜:

    “你怎知我在寻此书?”

    萧珹澧眉梢轻挑,“你素爱琴,又喜各处觅得琴谱善本,本王耳聪目明,自是要投其所好。”

    “多谢。”

    谢晚苏由衷道。

    萧珹澧含笑又道:“既承了我的情,可要应我一件事。”

    “何事?”

    谢晚苏望着他,杏林落下点点飞英,面前少年郎容色如玉,眸光殷殷。

    他携起她的手。

    “下月初三,是司天监算得的好日子,父皇不偏不倚,让我与四哥同日开府设宴。”

    “苏苏,届时,你可一定要来我府上。”

    “陛下竟让你们同日开府设宴?”

    谢晚怔然,琢磨着他的话。

    若如此,那岂不是京中贵胄、举朝官员都只得选一处赴宴?

    此举无异于惹人为难,圣上何故如此?

    或许,是想借此机会看清朝中派系?

    萧珹安如今在东宫任职,代表着太子一党,那彼时太子必然会去他府上,而萧珹澧如今乃是宣王属僚,自然代表着宣王一派。

    届时只需看官员去到何处,便可一览无余。

    那圣驾又会登临何处?

    圣驾两厢去与不去,亦或是有先后,有薄彼,皆可昭示圣意。

    当真是圣心难测。

    谢晚苏思及此处,当真觉得千头万绪如一团云絮,看不清、剪不断、理还乱。

    上一世,这样的朝局纷争,便如深潭沼泽,让她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最后弄得心力交瘁,百疴缠身,沉郁而终。

    这一世,谢晚苏绝不要重蹈覆辙。

    她誓不入宫门,不涉党争,亦要让爹爹避开那方政斗旋涡,从而保亲人无虞。

    思绪飘忽,又听得萧珹澧与她解释:

    “同日开府,乃是因司天监算准了吉日,五月初二,六神皆在,是一年里难得的好日子,父皇不想对我与四哥有所偏颇,这才赐我二人同日开府。”

    谢晚苏颔首,心下却生出一番计较。

    两位皇子同日开府,她与萧珹澧交好,去熠王府无可厚非,但谢家定然也要有旁人去晋王那头,方可两处逢源,摒除站队之嫌。

    她又隐隐想起上一世,似也发生过此事,但彼时她与萧珹安相知相识,一颗心全然扑在他身上,故并未在此事上多想,便顺理成章去了晋王府。

    而这一回,她绝不会再去萧珹安府上。

    谢晚苏想了想道:“我自是可以去你府上,但此事还得先禀明父亲母亲,让他们首肯才是。”

    萧珹澧懂她的顾虑,会心一笑道:

    “还是苏苏想得周全。”

    日暮西沉,满树花枝下,少年眸色闪动,含着几分缱绻。

    谢晚苏突想起上一回,他邀她游湖时所言,要在开府之日的宴席上,求陛下赐婚一事。

    “对了……”

    她欲言又止,突觉有些难以启齿。

    萧珹澧却仿佛是猜出了她心中所想,直率道:

    “苏苏可是要问我那日的打算?”

    谢晚苏垂眸,长睫轻晃。

    心下盘桓了数遍,方才鼓足勇气抬首,认真看着眼前的少年郎,说道:

    “萧珹澧,我只问你一样,但你必定要真心答,好吗?”

    听她直呼他姓名,满面慎意,萧珹澧亦敛去脸上笑意,变作肃然。

    “好。”

    谢晚苏凝睇着他,无比郑重问道:

    “我想问你,若是来日有兄弟阋墙、皇权相争的一日,你待如何?”

    是否会站在其中一头,卷入当中?

    她所担心的,便是他会出于忠孝仁悌、手足之情,牵扯其中。

    而这,关系到她此一世,能否应允嫁予他。

    有一刻的无声,林间唯有清风阵阵、落英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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