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四年,也就是公元1501年,王守仁在二十九岁时领悟的这个道理,对他成为圣贤的人生志向,具备非凡意义。

    要理清楚这点,我们就得往前回溯一个概念——

    什么是‘理’?

    我们都知道,王守仁‘格物穷理’的思想,是从圣贤书上学来的。

    而当时最权威的圣贤,是一个名叫朱熹的人。

    关于这个朱熹,以后我们有机会再讲,大家只需要知道,这是个很牛逼的人物就可以了。

    牛逼到什么程度呢?

    就连皇帝都想要和他攀附亲戚,以此为荣。

    而这位朱圣人最核心的思想,可以用六个字来概括——

    ‘存天理,灭人欲’。

    听上去就很吓人是不是?

    相信很多人会把这个观点等同于‘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进而展开强烈的批判。

    在这里我得稍微展开解释一下,这个哲学观点原本的面目,到底是什么模样。

    朱熹认为,世界基本可以分成两大板块,一个叫做理,另一个叫做欲。

    理是宇宙万物的根本规律和准则,它包括了一切美好的概念,但凡能让你生活美满如意的那些美好品德,都通通囊括在这个理之中。

    欲呢?恰恰相反,它包含了所有的恶,比如人心的贪嗔痴等不好的东西。

    所以朱熹得出一个结论,要用客观世界的理,去对抗人内心主观的欲,如此才能实现天下大同。

    也就是为追求最崇高的理想,可以为此牺牲掉人的所有欲望。

    而这个观点,也就成为了当时王朝各级官员的行为法则和思想纲要,在朱熹的威名和统治阶级的推动下,无人敢于质疑。

    现在,你应该知道,王守仁在寺庙里诞生的这个人性永不泯灭的观点,有多么重要了。

    他终于明确地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朱熹可能是错的!

    但至此,他成为圣贤的道路,也才走了一半不到。

    因为他虽然意识到了将天理和人性进行分开,可能是不对的,但理到底是什么,要去哪里找,这个关键的问题他还没有想通。

    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然后在三十一岁那年,王守仁因为生病,在家乡会稽山的阴阳洞住下,休养了一段时间。

    他开始意识到,佛道已经不能带给他更多的启发了。

    因为佛道讲究的是出世,远离凡俗生活,也远离亲人。

    但王守仁是有着强烈爱国情怀的,毕竟这是十五岁就敢写信给皇帝,要求领兵打仗的熊孩子。

    他对亲情也十分眷恋,气死老爸可以,抛弃老爸绝对不行!

    于是他决定回归儒学的道路,沿着融入中国人生命血脉里的孝道,去继续追寻理的存在。

    当他病愈走出阴阳洞之后,人们为了纪念他这第二次尤为重要的悟道,给他起了个新的外号——

    阳明先生。

    我们也从此用王阳明来称呼他,这也象征着,年轻的王守仁,长大了。”

    “唉,”陈乐瑶忽然叹息一声,语气有点低沉,说道,“小时候我们总是盼望着快点长大,可长大之后,又往往想要回到童年。”

    “是的,童年总是无忧无虑,可长大成年后,各种忧虑就接踵而至。”

    “所以阳明先生也有这种长大后的苦恼吗?”

    “当然,和苏轼遭遇的情况一样,王阳明身处的朝堂,死气沉沉,党争激烈。

    1505年,正德皇帝登基,他建了个臭名昭着的‘豹房’,供自己玩乐,最得宠的宦官刘瑾,把持朝政,权势熏天,不知造下了多少冤案杀孽。

    面对凶焰滔天的刘瑾,王阳明没有退缩,亲笔书写奏疏,上呈天子。

    他知道这封‘举报信’必定会被刘瑾看见,招来祸端,但他义无反顾。

    果然,刘瑾看见奏疏,勃然大怒,以皇帝的名义,将王阳明廷杖四十,关入锦衣卫大牢。

    这里多说句题外话,按照明朝传统,其实杖刑的时候可以让受罚者以棉絮裹身,虽然也疼,但至少不会死人。

    毕竟受刑的大多是士大夫嘛,家族关系盘根错节,真把人打死了,也会埋下隐患。

    但刘瑾可不管你那么多,他不仅要求脱裤子打,还在那根杖上动手脚,外头做个皮套,里面放上砖头,所以经常是打完一轮后,里头的砖头碎掉,外面看起来还是完好无损。

    遇到刘瑾讨厌的政敌,他就用这个方法,不知道光明正大地杀害了多少忠良。

    还好王阳明年轻,身子健朗,扛过了这一劫难,然后被赶出京师,贬去贵州龙场,去当一名驿丞。

    那时候的龙场非常贫穷,属于是流放犯人的地方,穷乡僻壤,民风彪悍,而驿承又是个没有品级的小吏。

    你想想,从堂堂状元之子,科举进士,朝廷命官,沦落到这般田地,仅仅是因为仗义执言,说了些忠言逆耳的话,对立志成为圣贤的王阳明而言,是多大的打击?

    向内格物致知,盯着竹子看了几天,反而把自己弄生病了,向外治国平天下,又被肮脏的官场给来了次痛入骨髓的教训。

    这种遭遇,不仅仅是王阳明会遇见,那年代的很多士人,也会有类似的困顿。

    而且即便这么惨了,刘瑾也没准备让王阳明活着到达龙场,他派出了杀手,准备在半路制造出“意外身亡”的案件。

    幸亏王阳明打小就点子多,在经过杭州时,他玩了个把戏,把自己的帽子和鞋子丢进了钱塘江,还写了封遗书故意被人发现。

    刘瑾以为他真死了,也就不再管他了。

    王阳明经过一顿跋涉,终于到达了龙场,也就此明白了为什么此地会叫‘龙场’这个名字。

    因为这破地方就不是给人住的!

    那是一片山林地带,毒蛇猛兽出没,盗匪猖獗,当地居民大多是少数民族,语言不通,习俗也不同,交流起来十分困难。

    要是好不容易遇见一个汉人,你以为是他乡遇故知,总该高高兴兴喝上两杯吧?

    不,老驿丞告诫王阳明,见到汉人最好绕着走。

    为什么呢?

    因为来到这里的人,不是杀人犯就是无业游民,个个都是穷凶极恶之徒,稍微一言不合就是刀剑加身。

    而驿站里也是没有编制人员的,等老驿丞退休归家了,就只剩下王阳明孤零零一个人在此办公。

    不过,往好的方向想,你即便在这里偷懒,终日旷工,也是没人会管你的。

    说王阳明是被流放至此,自生自灭,一点也不为过。

    怎么办呢?

    该就此放弃,灰溜溜地回家投奔老爹,从此不问官场生活吗?

    还是随波逐流,自暴自弃,从此当一位隐居之士,流连于山水之间?

    王阳明想起了自己年少时的志向——

    我要做圣贤!

    何谓圣贤?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面对一切困难和痛苦,仍然坚定前行,处之泰然的人,才有资格被称作圣贤!

    于是王阳明撸起袖子,开始寻找木料和石材,先在当地修建一间自己的房子。

    然后他深入山林之内,找到了当地的苗人,用耐心和热情,以及自创的手语,赢得了他们的信任,允许他在寨内开设书院,教族人读书写字,明白世间的道理。

    但这还不够。

    还记得困扰他的最后一个难题——

    理在何处吗?

    王阳明为了悟出这个最后的真理,还给自己制作了一个厚实的石棺,每天除了吃饭干活,就是坐在石棺里面。

    冥思苦想!

    理到底在何处呢?

    像圣贤书中所写的,在外界的事物之中吗?

    竹林里没有,佛寺里没有,家乡没有,京师没有,杭州没有,贵州也没有!

    他蹉跎了这么多年,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到如今穷困潦倒的龙场驿承,从十八岁立志做圣贤,到现在三十七岁了,却还是一事无成!

    他真的错了吗?

    是不是自己当初的理想,真的太高傲,太遥远,太宏大了呢?

    如果连追逐理想,仗义执言都是错的,那什么才是正确,什么才叫‘对’?

    如果他没有错,那上天为何又要待他如此苛刻?

    官身被褫,流放边疆,差点就客死异乡,被困在偏僻的龙场,再也不能施展生平抱负!

    为何他自认为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被迫走到这般山穷水尽的地步?

    黑暗笼罩了寂静的山谷,看着破烂的屋舍和险峻的山岭,王阳明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双手。

    从小锦衣玉食,小时候被夸赞像无瑕白玉的双手,此时已经是布满了茧子。

    身上的衣衫也是破烂不堪,到处都布满了肮脏的污迹。

    辉煌的仕途、光荣的出身、神童的名号、曾经属于自己的雄心壮志,仿佛都化作了风烛残年,被埋没在了历史长河之中。

    王阳明陷入到极度的焦虑狂躁之中,他内心受尽了煎熬和痛苦。

    过了许久许久,突然,石棺中发出一阵大笑,声音豪爽,仿佛要洞穿头顶上空云层处厚厚的阴霾。

    他好像忽然间明白了一切。

    上天不会做无用功,他既然决意夺走你的一切,当初就不会选择赐予你锦衣玉食的生活。

    所以,一切都是考验!

    给你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是为了让你知晓何为世间百态;

    让你穷困潦倒,历经万难,是为了让你感悟人生冷暖;

    当你能够抵抗世间的繁华,不受其所惑,又能身处蛮荒之地,不改内心的志向时,你就如同一柄千锤百炼的战锤,从此宠辱不惊,可以感悟更广阔的天地!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原来,答案一直就在我心中!

    天人本是一体,何必再外求他物?

    存天理,去人欲?

    不!

    天理即是人欲!

    这是载入史册的一瞬间,后世人们描绘这副场景时,很喜欢使用四个字来形容——

    龙场悟道!

    在这一刻,一门中华文明史上伟大的哲学就此诞生,它被命名为——

    心学!

    虽然它诞生在一个幽静的夜晚,在一处偏僻的山谷密林之中,悄无声息。

    但它终究会变得光芒万丈,从此成为指引无数人前进道路的璀璨明珠。

    而王阳明,也在这一刻被历史所铭记,他的名字将超越所有的帝王将相,与孔子、孟子、朱子等圣贤并列,永垂不朽!”

    杜夕月睁大了眼睛,安卉微微张开了双唇,汤光远、罗坚等人呼吸沉重,而远在京城的张子青等教授,则是面面相觑。

    大家心里都难免生出一丝担忧。

    顾知书这一次,是不是把话说得太满,太大了?

    要知道过去的那么多期节目里,顾知书无论是谈及深夜宇宙的历史人物,还是历史作品,都始终秉持一种较为客观的态度。

    就像是一位穿越时空的旁观者、见证者,把眼中所见的一切,呈现出来,如一幅图卷,栩栩如生,让听众读者自己去感悟其中的真谛。

    但他很少会给出一个明确的历史定论。

    像“诗必盛唐”、“唐宋八大家”、“诗仙”之类的评语,已经是过去最大尺度的描述了。

    而且这些说法、外号,你也可以解释为是其他人对这些历史人物的敬称,不是他顾知书自己的主观评价。

    但这一次,顾知书却一反常态,直接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说出这位王阳明先生,竟是和历史上诸“子”一样的地位。

    语气之大、之狂,确实是有点吓人。

    搞不好又要起一波大节奏的!

    “等等,知书,你让我缓一缓,怎么听着听着,感觉有点像在听你说天书了呢?顿悟好像是在武侠或者仙侠小说里,才会出现的词汇吧?”

    陈乐瑶的确说出了很多听众的心声。

    这玩意和诗词不同,对于诗词的好坏,大家都是有个客观的评价标准的。

    但心境这种东西,听上去就十分玄妙了。

    像坐在石棺里悟道,在风雨交加的夜晚突然仰天大笑等等情节,的确难免给人一种过于浮夸轻佻的感觉。

    但顾知书还真就沿着陈乐瑶的话题,给出了解释——

    “不是的,没那么玄乎,进化心理学者罗伯特·赖特曾写过一本《为什么佛学是真的》,提出了关于顿悟的一种科学解释。

    他说我们大脑产生各种想法,有赖于一个又一个的模块堆叠,这些模块是人在长期的阅历、读书学习以及深刻思考中自发形成的。

    但久而久之,这些模块也会劫持我们的大脑,禁锢我们的思维……”

    刚刚还感觉有点玄幻风的听众们,霎时间又被“模块”二字拉回了现实世界。

    不由得摇头苦笑。

    咋滴?

    你还要玩科学修仙不成?

    顿悟这种存在,也能用科学来解释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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