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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吃过饭,天已完全放晴。

    顾清水抬手举起额温枪,电子屏上显示37度2,她总算安心。

    “你留下休息吧,尽量不要出门,我下午去一趟展馆那边。”

    “我也去。”

    何存溪正悠哉悠哉地蜷在吊椅上,喝药出过汗,精神头大有改善。此时阳光攀上窗户,投进半拉开的布帘,映照得他那头栗棕色的、像猫毛一样绵软的发丝熠熠生辉。

    顾清水一时心软,态度却依然坚决,只是放缓了语调,道:“不行,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

    她隐约担心赵蕊蕊那拎不清的小姑娘再跑去赵总跟前闹上一闹,给此趟行程添上不必要的麻烦,若是这样,就非常头疼了。

    “放心,赵小姐的想法不会影响公司和茶园的合作。”

    顾清水惊讶地看向吊椅上的人,正感叹他是否有过人的读心能力,对方微微一笑,面庞的轮廓半明半暗,有种说不出的美感。

    “见过偶像塌房的私生饭么?对她来说,我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个没有七情六欲的木偶,一旦做出任何不符合她心目中标准的举动,她就会认为我罪无可恕,”末了,他站起身来,神态深沉地叹道,“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尽喜欢鬼扯一些虚头巴脑的幻想。”

    顾清水默了默,而后笑道:“你好像,也没比她大两岁。”

    说完这一句,她分明看见何存溪眼里闪过一丝不悦的神色,但又很快淡去了,只歪着脑袋浅笑。

    “总而言之,没人会把一个小姑娘的青春期荷尔蒙冲动作为参考,从而破坏自己的根本利益。”

    此刻的他莫名让人既安心又温暖,背着透进屋内炙烈的光线,顾清水忽然怔怔出神,一句干巴巴的“生日快乐”便滑出口。

    何存溪讶异地看过来,就在互相对视的空档里,她极快速地挪开些距离,补充道:“是,许医生拜托我代为转达的!”

    短短两句话,心境居然比坐云霄飞车过大弯道还刺激。何存溪失意至极,苦笑着别过脸,表情实在难以用高兴来形容。

    顾清水正为此搜索枯肠,一声清脆的门铃打破了眼下的僵局。

    “您好,这是您订的生日蛋糕,请慢用!”

    轻轻关上房门,顾清水捧着一只方盒,像得了奖杯的孩子般回身炫耀:“我订了蛋糕。”

    何存溪眼神淡凉,确认似的问:“这也是他交代的?”

    “不是。”

    面对一双无辜且认真的眼睛,足以让何存溪立即放下芥蒂,然后心花怒放。默默看她从盒子里端出素雅简洁的慕斯蛋糕,忙着摆弄蜡烛,仍是傲娇地撇起嘴:“哪有大中午给别人庆祝生日的?”

    顾清水闻言,手上动作一顿,“那要不,等晚上跟大家一起……”

    “不要。”

    被打断的顾清水神情木然,看向眼前这个矛盾的青年。过了半晌,对方走到她身边坐下,“我可以要一个生日礼物么?”

    “可以呀,你想要什么?”

    对方没再开口,那露骨的视线盯得她心里直发慌,不自觉缩起脖子。

    何存溪却撤回到吊椅上,给出一个乖巧无比的抿唇微笑:“等我想好再告诉你,先欠着。”

    ·

    因两人都不是很钟爱甜食,便把基本未动的蛋糕分给了民宿店员。

    在何存溪一再坚持下,顾清水本着寿星最大的原则,最终答应他和自己一同前往展厅的请求。

    展馆的面向人群大多是中老年茶文化爱好者,也只有早上至下午两点人流较大,等他们到的时候,一帮人正坐在大厅闲聊休憩。

    留下一部分茶园的员工看场子,齐明作为会客代表,便开口提议带他们去景区逛逛。征得所有人同意后,顾清水欣然应允。

    这里有着江南水乡独有的自然恬淡,枕岸而居的住家们在河道两边开了小店,卖些特色小吃、古玩旧什之类,也算安静惬意。古镇本身不大,几人走走停停大抵是看完了。半天下来,体验感倒还不错,除了林凯非让一位专攻竹趣的民间艺术家为他和李凯丽等比例造出一对他们的缩小版人像来,差点被老师傅的学徒们群殴一顿以外。

    顾清水脑中一直盘着欠何存溪的礼物,总觉得有事未了,十分不踏实。于是整个下午,都在魂不守舍的神游中度过。

    好不容易等到结束,却听一旁的齐明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赵总在汇香楼订了包间,烦请各位随我移步……顾小姐?”

    听到呼唤,落在队伍后的顾清水“啊”了一声,回过神,挤出一脸牵强的笑:“不好意思让赵总破费了。”

    齐明摇头轻笑一声,突然将一只糖画的小兔子递上来,说:“刚才看你一直盯着,所以在想你是不是喜欢这个,但考虑到大家的时间,没能停下来。”

    顾清水瞪着双眼,“这是……给我的?”

    “嗯,”见她迟迟不接,齐明又道,“昨晚的事我听说了,蕊蕊她年纪小,做事不懂分寸,还请你不要介意,今天她本人没有来,我先代她向你道歉。”

    “不用不用,没关系的,”她习惯愣神时给自己的双眼找一个支点,没想到造成误会,当下无法拒绝,只能伸出手,“谢谢啊。”

    “顾小姐愿意接受我的道歉,是我该谢你。”

    二人谈话间,林凯拽住何存溪,眼中愤懑:“瞧瞧他那居心叵测的嘴脸,老何,这你都忍得住?”

    何存溪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后方,微微翘起嘴角:“临市沙海今晚的电音节,喊上你女朋友一块儿?”

    “我去!怎么把这事忘了?今天你生日!”

    一年一度的盛夏电音节每场都在固定时期举办,当天恰好是何存溪生日,每年他们都会喊上朋友玩得通宵达旦。今年赶在这之前交了女友,竟忘得彻底。

    对于这种意料之中的见色忘义,何存溪很是宽宏大量,拍拍林凯的肩膀,只提了一点要求:“帮个忙呗?”

    ·

    月色高升,汇香楼宾朋满座。

    包厢里,几人围坐在桌旁等得饥肠辘辘,久闻其名的赵老板才姗姗来迟。这人挺着看上去有些夸张的大肚在自家女儿的搀扶下坐到席中。赵蕊蕊今日大概下足了功夫,走端庄妩媚名媛风,一双大眼睛打从踏进包间,就毫不避讳直往最里边坐着的人身上蹿。

    何存溪完全不为所动,唯一一次抬头,便是给顾清水倒了一杯暖胃茶。不远处的赵蕊蕊眼眶泛红,像是要射出刀子。

    有时候,爱恨仅仅在一念之间。

    与一群小辈坐上一桌吃饭,饶是在饭局酒桌间披荆斩棘半辈子的赵总,气氛亦整得不尴不尬,各自作了简单介绍,敬完酒,便随性地唠起家常。

    “听我这外甥说,顾小姐与他同龄,你们两个人有时间不妨好好聊聊!”

    齐明听着赵总的吩咐,看过来时略微颔首,顾清水头皮发麻,只能朝他举杯。何存溪见状,若无其事地剥好一只虾,随即放到她的餐盘中。

    “呃……谢谢。”

    何存溪并未回答,嘴角泛起的笑容极其宠溺。

    赵老板很快察觉到他这份不同寻常的亲密,瞅瞅自家女儿的眼色,便扬声问:“这个小伙子,很年轻啊,你叫什么?”

    “我姓何,您叫我小何就可以。”何存溪回道。

    “小何家里,是做什么的?”

    “小本生意。”

    “经商嘛,无所谓生意大小,想当年我也是从一个倒茶的商人一步步做起,才到如今这位置……”

    “不还是个贩茶的吗?可真会往脸上贴金。”林凯甚感可笑,躲在碗后低声道。

    “这么说来,我们两家倒算门当户对了,哈哈……”

    “敢情这老头是牵红线来了,上来就乱点鸳鸯谱。”李凯丽坐在顾清水身旁,与林凯同仇敌忾,像是与这位素未谋面的赵老板隔着未解的世仇。

    “爸别说了,你怎么不问问我的意见呢!”

    席间甚是寡言的赵蕊蕊忽地张口,满脸不痛快。就连林凯如此神经大条的人都能感受到小姑娘看向这边时,眼里渗出的冰冷恨意。

    “恭喜啊恭喜,又伤害了一位天真少女幼小的心灵!”林凯在何存溪耳边笑道。

    何存溪白他一眼,全然不把这些放在眼里。

    那头的赵老板面上无趣,将席里的人扫了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到正自顾自夹菜的刘云身上。

    “这位小姐……”

    “我姓刘,已婚已育。”

    话音刚落,对面的脸倏然拉得老长。

    分坐在两边的晨光和小柔不得已闷下头偷摸憋笑,生怕让他发现后,老脸拉得更长。

    顾清水头疼不已,端了酒杯站起身,“赵总,我敬您一杯,活动能顺利开展,跟茶园的积极配合与帮助密不可分,感谢您这么多天以来的关照。”

    “不用谢我,年轻人啊,要想在社会上立稳脚跟,工作能力固然重要,其他要学的东西,也有很多……你们这次展厅设计得还不错,骄傲,当然也是一种资本,不过,少不了历练。”

    “是是,我们一定努力。”

    “阿明,过来,”招呼齐明贴耳交代了几句,赵老板沉气站起身,“各位慢用。”

    目送赵老板携赵蕊蕊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顾清水静静坐回位置,整个人便泄了气,软塌塌地黏在椅子上。

    “这不是你的错。”何存溪轻声说着,脸上无一丝情绪,刚刚的场景压根没在他心里引发任何波澜。

    顾清水一滞,回想自己的二十二岁,除夕的家族聚会都能令她紧张得面红耳赤,往往要绞着母亲的衣角,悄声问饭桌上那些多年未见、甚是面生的长辈应当如何称呼。

    她总是如此畏首畏尾。

    “我知道。”

    谁都没有错,在这世上,很多东西没办法用对错来衡量。不同个性的人组合而成的世界,本就复杂多变,她没打算深入别人,也不愿别人与她共情。她只是失望,对自己时常不能完成心中预期感到失望。

    “你做得够好了。”

    顾清水怔愣着抬起头,那双宁静如湖面的黑瞳中,澄澈地映照出自己虚乏的影子,一股突如其来的底气竟缓慢腾升。

    她笑了笑,就感觉已经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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