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职艺丰广告前,何存溪对老板提出的唯一要求是把他安排在顾清水旁边的工位。

    初进公司,要学的东西有很多,广告创意、文案写作……几乎每一样都是短板,几天下来甚感力不从心。

    虽说公司女前辈们都对他照顾有加,但太过热情也令人头大。她们每天换着不同的妆容在他座位附近来回转悠,各种浓烈的香水味混杂,熏得人头昏脑胀。但凡他停下手头的工作蹙个眉,一群女人就争先恐后围上来解答,以致他拿着实习生的微薄工资,却不敢有片刻停歇。

    可笑的是,他这边过得水深火热,顾清水却还在病休。

    这日天色沉得极快,从办公楼出来已是阴霾一片,也多亏了这鬼天气,那帮姐姐才取消了原定的迎新聚会。何存溪如释重负,打了一辆车直奔市北医院。下班高峰,又下起大雨,淞城四通八达的交通彻底瘫痪。他看了一眼手机,让司机师傅停在了路边一家正准备打烊的花店。

    ……

    打从被父母以爱的名义严厉批评后,顾清水整个人都丧失了争取自由的斗志,乖乖躺在医院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懒人日子。

    母亲与她的冷战因她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态度就此宣告结束。说教归说教,仍是刀子嘴豆腐心地包办了她住院期间所有的换洗衣物和饮食。常常一大早就赶着上菜场挑选最新鲜的食材,在家料理好再亲自送来。

    趁机恩威并施,给她下了出院后必须搬回家养病的死命令。

    盛佳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坐在看护椅上咂嘴数落,“你这辈子都别想摆脱你妈的掌控,就这么过吧。”

    顾清水正端起一碗用破壁机搅出来的浓厚鱼汤,小抿了一口,皱着眉头悄悄放下了。她做的是腹腔镜微创,其实早不必吃这些清淡流食,但老一辈有他们的讲究,认为即使是再小的手术,也需得仔细调养,不然容易落下病根,与产妇坐月子是一个道理。

    于是她的一日三餐在母亲的强制执行中全部改为了各式各样的粥品。早上南瓜小米粥,中午生滚鱼片粥,晚上青菜瘦肉粥……一连按这份标配喝了三天,终于在第四天午餐这顿喝吐了。

    由于明天下午办理出院,母亲留在家里收拾她那间屋子,才让晚间下了班的盛佳嘉顺道捎来一锅骨肉交融的鲫鱼汤,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全部喝完。

    “帮我倒了吧。”

    盛佳嘉愣了一会儿,笑道:“你这叛逆期来得有些迟啊!”

    以前在家住时,母亲每晚都会为顾清水提前准备第二天中午带去公司的饭盒。自工作以来,她几乎没与公司同事出去吃过饭,起初还有人热情邀请,多次拒绝后,久而久之就将她排除在外了。少了这些职场社交,她在公司原本就若有似无的存在感越渐微弱。

    为此盛佳嘉还曾恨铁不成钢地替她出谋划策,要么狠一狠心舍弃每日便当,直接向家里挑明,要么偷摸倒了,中午照样和同事结伴用餐。

    在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下长大的顾清水明明有反抗意识,却又耽于这份周到的照顾,更不想浪费粮食辜负长辈的一番心意。她一边愧疚于母亲的辛苦付出,一边恼怒自己的诸多顾虑和无能,这两项提议最终均未得以实施。

    是啊,叛逆期来得迟了。

    她无奈地笑了笑,再次说了一遍,“倒了吧。”

    “翅膀硬了,都敢不听妈妈的话了,”盛佳嘉口中揶揄着,用一包炖鸡外卖将桌上的鱼汤换了下来,“特意给你买的,怕你嫌口味太淡,多要了份甜面酱。”

    顾清水咧嘴笑着,“还是你懂我,一整只我一个人吃不完,留下来一起啊?”

    拿起包的盛佳嘉摇摇头,叹道:“你慢慢享用,我得回去拼事业了。”

    “这么晚还加班,你要升职啦?”顾清水扒拉开包装盒,好奇地抬头问。

    “是快被降职了好么!再不努力一把,饭碗都被人顶了,有空跟你说,拜拜!”说完甩甩手腕,风风火火地走了。

    她向来有自己的主意,等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只是这一回,顾清水心中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具体又说不上来。好友走后半小时,给自己披了一件单衣,靠在沙发里发呆,忽见窗外黑沉沉的天空划过几道闪电,紧接着雷鸣阵阵,大雨倾盆。

    收到对方平安到家的消息,才又安心地徒手抓起油香四溢的鸡腿,特级病房的隐私保护做得十分到位,吃相再差也不会有人瞧见。有钱真好,虽然住院的费用出自盛佳嘉的口袋,并且得赶紧还上,但眼下一时的闲适,足以令她沉陷。

    正尽兴,一道穿堂风轻易将房门刮开,顾清水被突如其来的响声吓得头皮发麻,心有余悸地提溜着一只鸡翅膀走上去,“死丫头,倒是把门关紧呀……”

    傍晚七点,正是家属探视时间,楼下门禁开放,过道里时不时有脚步声,她倒也没觉得奇怪。举起油腻腻的双手,打算用屁股将门顶上,却在背过身时,听到耳后传来刻意隐忍的笑声。

    顾清水大骇,忙回头一看,来人竟是远在意料之外的何存溪。

    雨水正顺着他颀长的脖颈淌进衣领,整片肩颈都湿透了,即便如此,他的眉眼依然带笑,失了往常精致耀眼的视觉冲击,颔首勾唇之间却有一股妖冶的魅惑。

    晃了晃脑袋,确认眼前的人不是自己的错觉,顾清水下意识拉上门锁,将他阻在房外。

    何存溪轻笑一声,不慌不忙地抬声说道,“我进来的时候,可是有好几个人都看见了……”

    不出两秒,顾清水做贼似的打开门,越过他朝外探了一圈,慌忙将人拉进病房。冲到洗手池紧急清理了嘴角和指尖的邋遢,那未啃完的鸡翅膀只得忍痛丢进垃圾桶。

    何存溪被她晾在隔间外,低头看着手腕处的污渍,回想起她满嘴油光生动滑稽的模样,再也忍不住,扶墙笑抽了。

    自从遇见此人,顾清水被动突破了面临窘境的次数,熬过起初的惊吓,心脏承受能力也得到了提升。几回相处下来,她摸索出一个诀窍,只要在心底放大他们之间的年龄差,发现自己原来真的可以做到心如止水。

    当下见他露一口整齐白牙,嘴边标准的括弧笑衬出一脸的天真无邪,心中只觉愤懑,侧头道:“笑够了没?”

    何存溪有点惊讶,几天前还经不得撩拨的人,做个手术变化这么快,这是把心都摘了?

    “只是觉得,你很可爱。”

    听到回答,她的面色与刚才有所不同,明显是乱了阵脚,何存溪吐出一口气——还好,心还在。

    “你是来找许医生的吧?他今天没来过。”转移完话题,顾清水快速收拾了餐桌上的狼藉,再如何的心如止水,多少也还是要顾及形象。

    何存溪没答话,自顾自地拿纸巾掖干脸上的水渍,过了良晌,才说:“我跟他的关系还没好到探班的程度,干嘛来找他?”

    “你们不是表兄弟吗?”

    她的言下之意是,不找自家人,难道来找她这个外人?

    “他连这个都告诉你了?”大好的心情打了折扣,何存溪扔了用完的纸巾,酸不溜丢地冷哼,“看来真是交情匪浅。”

    其实她也只是知道他们有这层关系,还是那日何存溪和林凯两人莫名其妙闯进住院部,许熠之后来查房时的随口一提。顾清水没搞懂他神色突变的原因,满脸无辜地瞪大双眼,“嗯?”

    “我是专程来看你的,”正说着,忽地从身后抽出一捧略显凌乱的粉色玫瑰,得亏一路用身体遮挡,好在还算新鲜,“……来的路上有点波折。”

    这是顾清水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花,稍愣了一下,才故作镇定地从他那里接过,“……谢谢。”

    何存溪勾了勾嘴角,对着她的方向说:“那天送你们回家,看你脸色就很不好,早知道这样,应该早点带你来医院。”

    若他当时在场,哪会让许熠之白白捡了便宜?就为此事,他已经抓心挠肝了好几日。

    顾清水只以为他是因为没能及时帮到自己,所以产生了那么一丝愧疚,今天特地跑来表达一下关心。她突然为自己前两天在门口刻意疏远的态度感到亏欠,便微笑着宽慰道:“没关系,你看我手术也做完了,早点晚点结果都一样。”

    这怎么能一样?全淞城三甲医院那么多,打死他也不会把人往这里送。

    见他若有所思,顾清水放下手中的花束,从储物柜里找出一只便携吹风机。母亲从小教导,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人家冒着大雨来送花,她怎么着也得有所表示。

    “医院的冷气有点凉,不赶紧把头发吹干会感冒的。”

    何存溪意外地看向她,内心的欢喜从嘴角溢了出来,却佯作生气,得寸进尺道:“那现在的我对你来说,还是许医生的亲戚吗?”

    顾清水一时语塞,想了想才心虚地问他:“你……不一直都是吗?”

    何存溪按了两下太阳穴,又换了种问话方式,“在你眼里,我就只是他亲戚?”

    面对他的追问,顾清水犯了难。今天就算天王老子来,他跟许医生的亲缘关系也断不了啊!

    正僵持着,屋外忽然响起扣门声,“1012房量体温咯,请开门!”

    以往的护士进入病房从来不会敲门,顾清水略感到有些古怪,却仍然向门口走去。何存溪慌忙拦下她,“等等,哪里可以躲人?”

    “你为什么要躲起来?”

    要是让许熠之知道他这么晚不回学校,转头告诉许邻薇,那他死定了。来不及回答,便一头钻进洗手间,为了能够随时了解病人的情况,单人病房的洗手间统一不带锁,他只能忐忑地将身子倚在门后。

    此时房门打开,一名生面孔的年轻护士走了进来。顾清水乖乖到病床上坐好,对方却迟迟没有上前,而是直勾勾盯着她的脸,眼神里还带有一些敌视。

    顾清水咽了咽口水,试着同她套近乎,“你是新调来的吗?”

    “啊,对!今晚刚来的。”

    今晚?她继续问:“不是要量体温吗?”

    对方这才猛地意识到前来的目的,急忙从白衣口袋里掏出耳温枪,动作十分生疏。折腾一番,总算听见“滴”的一声。

    只见这名小护士看着显示屏上的数字,茫然道:“34度?你的体温怎么这么低?”

    顾清水瞥了一眼她手中的耳温枪,善意提醒,“那个,保护套没摘。”

    经她挑明,对方白皙的脸上泛起微红,干笑了两声,“这和我以前用过的不一样,重新量一下吧!”

    藏在洗手间的何存溪偷偷将门启开一道缝隙,想看一看这个连护士帽都戴不规范的外行护士,正脸究竟长什么样。

    还有极其重要的一点是,她的声音,听着太耳熟了。

    正当顾清水疑惑着眼前这名护士的种种异常,十楼走廊尽头的医生值班室里,许熠之披上了工作服。

    今晚是苏医生的班,这几天关于从不近女色的许医生终于开窍和病人谈起恋爱的传言,她早有耳闻。眼下见他推开门,便八卦道:“你今天难得不用值班,还留这么晚,是想夜会小女友?”

    许熠之闻声回头,脸上扬起一抹笑容,映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以后千万别这样讲,会把人家吓跑的,那我岂不是再没机会了?”

    “哈哈,”苏医生立即明白了意思,朝他握拳打气,“许医生加油!”

    1012病房里,年轻护士在顾清水的帮助下,顺利完成了体温检测的工作。

    “那个,谢谢啊。”

    顾清水笑着摇摇头,“晚上的消炎药还没给,能帮我去护士站取一下吗?”

    “稍后我让其他人送过来。”

    “可是住院期间我每天都会吊消炎针,根本不需要口服药。”

    “你什么意思?”那护士收了僵硬的微笑,冷下脸来。

    “你到底是谁”顾清水捏紧自己的衣袖,尽量让声线平稳,“为什么要假扮这里的护士?”

    “我去,想不到你这么狡诈!”

    小姑娘从她身边弹开,难以置信地怒目圆睁,一把扯下了头上松散的护士帽,红棕色的长发随即垂散下来,一张清秀稚嫩的脸好看极了。

    不等她发作,房外又一次响起敲门声。

    “我是许熠之,可以进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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