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天羽真理这一觉睡得很沉，仿佛一段时间以来悄无声息地一点点积累在她肩头的某种压力，终于被她自己狠狠撤落在地。绝佳的睡眠质量把漫长的夜晚压缩得很短，以至于第二天一早被长期社畜生活养成的生物钟唤醒时，少女一边揉搓着自己有些毛糙翘起的浓密黑发，一边发出灵魂质问。
“怎么这就早上了？？？”
不过质问归质问，天羽真理还是老老实实地从床上爬起来，用西式早餐和轻快音乐作为新的一天做好准备。除了因为g少得可怜的假期实在不应该浪费在一个完全没有特殊安排的工作日之外，让天羽真理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请假的重要原因其实还有一个——那就是g的年轻搜查官比谁都清楚，今天注定是繁忙的一天。
一夜过去，地下室中勾连成片的血液应该已经干涸，横七竖八的尸体也应该已经完全僵硬。取决于幸存者逃离现场时的慌乱程度，g或许最快在今天一早就能得到报案，但也可能一直持续到数日之后，高温把尸体的腐臭传播出去后才会有人揭破这桩惨案。
作为牵涉其中的当事人之一，天羽真理虽然不乐意在这件事里充当出头鸟，但就因为昨天一时没能按捺住脾气而放弃这么长时间以来侦查【蜂】的成果，坐视其他搜查官一无所知却名正言顺地介入其中，年轻气盛的少女自然也不甘心。
于是她想到自己还有另外一个突破口——山崎友也人的经纪人。在亲眼看见【蜂】入教仪式中不太像是自愿出席的男人之后，结合巡查时诡异的男女喰种组合，天羽真理愈发觉得那位和她气场不和的经纪人只怕和【蜂】脱不开关系。
“果然直觉是很重要的！不过到现在，我还是没有说得过去的直接证据……”天羽真理烦躁地“啧”了一声，犹豫了片刻后还是拿起手机，谨慎地挑拣措辞，给有马贵将发去了一封简讯。
信息刚发送出去，立刻就变成了【已读】。天羽真理惊讶地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没想到有马贵将会在这个时候查看讯息。按照天才搜查官的习惯，现在正应该是他晨练的时间，发给他的消息都会统一堆积到他正式上班之后才会得到处理。而更让少女觉得惊讶的是，自己的手机很快就响了起来，来电的人正是有马贵将。
少女有点慌张地接起电话，语调不自觉放得格外轻柔：“贵将？”
“你想要在证据不足甚至干脆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合理合规地审讯山崎友也的经纪人？为什么？”青年声音中并不明显的喘息被电波放大，响在少女耳畔。
天羽真理倒也没打算隐瞒，而是重点分明、详略得当地将昨晚发生的事情完整讲了一遍，还不忘强调道：“我本来只想解决那个实力最强的喰种，谁知道会有人类不要命似的扑上来啊！而且为了今天可以利用，所有喰种的赫包我都没有动一根手指头哦。”
“……”青年敏锐地从少女格外活泼的语气中捕捉到了几分心虚，冷静地问道，“那你现在到底是证据不足，还是没有证据？”
少女更加心虚地笑了一声，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那就要看贵将的了。比如，巡查时遇见的女性喰种的个人物品中，有没有一个这样的胸针？”
电话的另一端，穿着宽松训练服的蓝发青年维持着正在通话的状态，拉远手机，点开了天羽真理刚刚发来的照片。照片明显是少女一边打电话一边拍的，角度倾斜得过分，不仅让翘起的手账本绿色封面入了镜，甚至还在照片的左上角露出了一杯橙色果汁。青年不由得随之偏头，调整好自己的视角，仔细观察起手账本巴掌大的页面上，用铅笔细细描绘出的蜂形图案。
也许是为了让有马贵将方便参照，兼职画手的少女这次有意收敛自己平时的画风，整体偏向写实素描。蜂形胸针栩栩如生，甚至贴心地标出了比例尺寸和尖锐蜂刺的颜色。但就算这样，同居一室时经常看见少女散落在房间各处的手稿、对她的风格十分熟稔的青年还是能从勾勒虫翅的线条中抓住独属于少女笔下的那份熟悉感。
“……你画了多久？”
面对青年突兀的询问，天羽真理不明所以地回答道：“额，吃一片面包那么久？”
有马贵将似乎轻笑了一声，在电话里听得不太真切。少女疑惑地眨眨眼，就听见青年平静的声音：“直接传讯吧。”
“诶？不需要等你先找一找胸针吗？”
“要找的，但是否存在这枚胸针并不要紧。以上班族的身份生活在人类社会中，总会有形似的物件。对已经决定进行审讯的g搜查官来说，这就足以成为理由。”有马贵将说得平铺直叙的表达方式中透露着几分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理直气壮，“我相信你的猜想值得一试，正规审讯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天羽真理沉默了一瞬，因为疏于修建而有些凌乱的眉毛极快地皱了一下，才慢慢松开，轻快地回答道：“也对，那我一会儿就直接联系负责的警察协助传讯。”
“嗯嗯啊啊”地应付完马贵将接下来的叮嘱，天羽真理才挂了电话。等她慢悠悠地喝完了自己手边的果汁、从餐桌旁站起身时，脸上属于“天羽真理”的神色几乎已经褪干净了，取而代之的事属于g年轻搜查官的表情。
传讯山崎友也经纪人的过程十分顺利，负责该起案件的警察本就接到过配合天羽真理行动的通知，所以对她“紧急”情况下只出示电子手续的行为也没什么不满。考虑到经纪人对于天羽真理先入为主的抵抗情绪，她没有坚持亲自审讯，而是坐在单向玻璃后面，观察着审讯室内的一切。
整场审讯交给草间遥负责，暴力机关的加持能让任何人忽视他的年龄和身高，白日庭出身的半人类疾言厉色的时候也丝毫看不出往日内敛又好脾气的模样。他对软硬兼施的恐吓轻车熟就，将训练痕迹和程序化的匠气掩饰得不露痕迹，别说坐在他对面的普通人无知无觉，就连天羽真理在偶尔走神的时候，也很难从审讯室中草绿色少年身上，联想起对方在夏日祭被放了鸽子后满目幽怨却又轻易被哄好的模样。
在天羽真理的预期中，作为混迹娱乐圈多年并小有成就的经纪人，审讯对象的心理素质应该比她在审讯室中展现出来的更好。但不知道是因为g的突然袭击，还是因为在相对较长的等待时间里患得患失已经耗费了经纪人大量心力，在草间遥像是陈述事实那样点明她和喰种组织【蜂】之间的关系后，经纪人的否认和沉默就像是被安全锤凿破了的车玻璃，在一时间碎裂得甚至无法拼凑。
“我也不想那么做的。”经纪人的声音很平静，吐出每个音节的速度和轻重都像是提前掂量好的，如同在重复一段暗中排练过许多遍的独白，“他不该那样背叛我。”
坐在审讯室中的草间遥只听了一个开头，就精神一振，本能地快速抬起头，向单向玻璃的方向投来一个眼神。虽然知道草间遥看不到，但天羽真理还是下意识地挑起眉当做回应。天羽真理自己并没有察觉，她此时脸上的神情有点促狭，又有点嘲讽。少女显然对经纪人口中事业和爱情的双重背叛不感兴趣，对反目成仇的过程不屑一顾，甚至当红偶像被分食的下场也不太在意。她和草间遥不断通过信息无声沟通，只为了一句句诱导出了身为多年【蜂】内部成员才会知道的详细信息。
在此时，草间遥的引导不能太过明显，至少不能弄巧成拙折损经纪人本身极为强烈的分享欲。天羽真理焦灼地等待着，哪怕有马贵将传来“确实从女性喰种的物品里找到了一模一样的胸针”这种终于让她猜测有了实际着力点的好消息，也不能帮到她分毫。
不过最后，她还是如愿以偿地拿到了经纪人知道的【蜂】所有的活动地点。熟悉的地址终于让天羽真理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微笑，她毫不犹豫地将经纪人隔着单向玻璃还非常清晰的高声质问抛在身后，火速联系有马贵将进行报告，同时申请了紧急搜查的权限。
新的太阳照耀不到定格于昨日的地狱图景，而今天的g搜查官却要争分夺秒地将尸体公诸于众。装模作样的“排查”掀开了血腥的罩袍，【蜂】昨夜猝不及防的意外损失在年轻搜查官们的操作下，演变成更加值得恐惧的星火。
身着【蜂】制服的女性喰种尸体就是新兴宗教勾结喰种的铁证，有马贵将带着天羽真理拍给他的照片，敲开了和修吉时办公室的大门。
“做得好，贵将。”g的局长端坐在木桌后，一手撑着自己的太阳穴，一手快速地翻动着临时赶出来的报告，沉声说道，“我向你开放最大限度的临时调度权，可以直接调动所有平级及以下搜查官，也可以要求所有特级搜查官配合。查下去，我要知道这些虫子的老巢在哪里。”
“是。”
有马贵将在答应下来的时候并没有意料到，彻查【蜂】背后的工作量远超预期。天羽真理把自己与【蜂】之间的前因后果叙述得相当简略，导致g的天才搜查官也难以避免地产生了一个刻板印象，以为【蜂】只是一个胆大妄为的小组织，才要靠在商场随机“抽取幸运观众”的方式进行传教。
但很快，有马贵将就发现事情开始不太对劲了。
【蜂】的合作对象很多，甚至可以说到了来者不拒的地步。无论是福利院还是娱乐场，医疗院还是大银行，都多多少少与它有所牵连，且恰到好处地维持在不会泄露太多自身的情况，又能稳定获取利益的程度。这意味着，随着调查的推进，不仅需要调查的场所与活动越来越多，就连参与过【蜂】活动的人类和与【蜂】打过交道的相关人员，数量都在呈几何倍数上涨。
堆积成山的案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侵占了有马队的办公室，大量亟待完成的工作一眼望不到尽头。好在和修吉时的一声令下，意味着g这头庞然大物开始活动四肢，负责东京各个区域的搜查官们被同一条无形的缰绳牵引，而此时缰绳的另一头掌握在有马贵将手中。
穿着g白色制服的搜查官们雷厉风行地把从内部通讯平台上获取的一个又一个陌生姓名，兑换成活生生的人类女性，送进审讯室中。她们有的在被抓捕时一无所知，连和自己的家人好好道别都做不到；有的则早就得到了风声或者在自己心中有了预估，然而她们在见到搜查官时摆出的镇定、抵触与愤怒都徒劳无功。
流水似的案件进展报告送进和修吉时的办公室，g的局长翻动报告的速度一次比一次慢。他每次都会给站在自己对面的天才搜查官一些附有经验价值的建议，当然也不吝啬为自己最看好的学生多开方便之门。
“不重要的人可以先放着不管，真正的教内成员一个都不能漏网，优先活捉。”
“让队制完善的小队协助你，只要涉及非法改造，调查等级宁高不低。”
“贵将，再次提高应对等级。看来你会得到一次主办队间协作抓捕活动的机会了，我相信你会出色完成这次任务的。”
和修吉时和有马贵将的对话分布在调查持续的那一个月里，时间段也完全不同。然而无论是提前约好的报告，还是相对临时的会面，两个人之间除了和修吉时的西服颜色偶有变化之外，哪怕最微小的身体姿势和面部表情都好像没什么差别，仿佛是一场在固定背景下只有光影变换的室内情景剧。
而天羽真理则刚好相反，她不用像有马贵将那样每天保持一定时间呆在g总部维持案件的总体运转。所以更多需要外出的任务，就自然而然地落在她身上，她奔波在东京一个又一个从没有到过的地点，活像是一个急着解锁游戏地图的新人玩家。
在这一个月里忙得昏天黑地，天羽真理不得不抓紧奔波于不同搜查和审讯任务路上的时间小憩，以求弥补着夜间严重不足的睡眠。在汽车启停所带来的摇晃中，年轻的搜查官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在那个随手画下蜂形胸针的清晨所怀抱的“定时炸弹”，爆裂出的气流不仅冲击了她的同事，也没有放过她自己。
“贵将干劲越来越足，可我要受不了了。”
天羽真理看着又一个属于【蜂】的的据点空荡荡地展现在自己眼前，面无表情，已经连气都懒得去生了。出于已经可以估量出来的牵扯范围和案件等级，有马贵将先后通过正式程序要求真户队和瓜江队进行协作。两个特等加一个天才，带着各自队伍中有脑子的队员开了几次会，也搞不清楚【蜂】为什么在某些时候仿佛能掐会算，而在另一些时候却又失去了这种机敏。天羽真理见状，毫无抵抗地放弃研究【蜂】内部通信，但即使如此，一次又一次的扑空还是耗费掉了她全部的耐心。
诚实地说，支撑天羽真理继续奔波的，已经从不肯放弃自身成果的执念完全变成了g金钱和威力。
就在她板着张脸，有条不紊地重复着已经熟悉了的程序，和在场其他搜查官一起搜寻可能存在的、没有被烧掉的遗留文件时，一瓶冰凉的绿茶被递到眼前，打断了她在心底碎碎念的抱怨。
“渴了吗？你出了很多汗。”
天羽真理抬眼去看说话的短发女人，极快地打量她和她手中蒙着一层细腻水雾的饮料。年轻的搜查官终于意识到，虽然真户队可靠的“全能辅助”被派来给她当专职司机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因为她路上基本都在补觉，两人实际上没能说上几句除开任务地外的闲话。至今为止，她对宫崎幸最有印象的，竟然是女人从后座看去的侧影，和她车上安静舒缓的音乐。
“这似乎不太好。”
少女快要被繁忙工作谋杀的社交礼貌后知后觉，于是在微不可查的迟疑后，她接过了宫崎幸手中的绿茶，很快勾起了一个公式化的笑容说道：“这种连通风都成问题的地方不热就怪了。为什么是绿茶饮料？葡萄糖口服液用完了吗？”
“用完了。医生说，如果你再去医务室要这些不必要的东西，他就要报告给你的长官了。”宫崎幸一板一眼地说道，可她眼角略微加深的细纹却让她的话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少女的笑容更真实了些，挑了挑眉：“小气，这些没用的备品明明没人管的。”
“瓜江特等很严格的，他的搭档也是相同的风格。”宫崎幸为自己短期内很可能要共同协作的医生辩解了一句，然后才状似无意地问道，“为什么喜欢葡萄糖口服液？”
年轻的搜查官没有回答，拉长声音“诶——”了一声。明明是不满意的态度，由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做起来却有着一股子难以摆脱的娇气感，往往让年龄稍长一些的女性很难硬下心肠。好在天羽真理转头就把口服液的事情放到一边，宫崎幸也就没有机会和这次调来全权负责医疗的医生之间产生一些奇奇怪怪的交涉。
而比起微不足道的饮品，真正让天羽真理振作起来的，是决定性的进展在机缘巧合下，终于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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