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锦簌 > 拾捌 落子
    已过大暑,再有几日就是立秋,虽然还是三伏天里,但像羽簇这样对温度比较敏感的人,夜间已经能感觉到微许凉意。

    好在万华的天理地经对刑墨派献上的成果还算满意,今年的气候比往年稳定不少。再过一任、或许只用几年,又能重现多年前四季常春,万里疆域共荣的盛景。

    孔位郦的上任仪式当天,就是个不错的晴天。

    仪式只做了最低限度的规格——孔位郦本就不太看得惯游氏那个浮夸的建筑风格,节俭的好习惯又叫她不愿额外耗费人力物力重建。由此,只叫了人聚集到司州的祭台前,宣读一下圣王的册封。

    游主程在祭台前那张浮夸奢靡的主座被拆得稀碎——新任司州两掌拍下,那些堆砌的木石骨质就散落一地。

    祭台前的主位换了椅子,换了主人,但旁边依然坐着游镜生,不远处也依然站着孔四时。

    黎川新任司州年轻,虚岁也不过双十年华,但有一张庄严肃穆的脸。精瘦高挑的身体撑起新制的道袍——黎川山水染色、兵刀做纹样,再经由天理地经点精,山水间就泛起云雾和血线、正式成为了司州的官服。

    看起来很是威严。

    孔位郦在黎川上层算得上有名:她是天生灵感迟钝的净肉,是游主程的城主府多年护卫,是孔氏武道大成武师,也是游镜生这个特殊的从妃亲自教养的刑墨派弟子。

    而今,她又以正式任命的司州身份站在黎川祭台,手持天理地经讲话:

    “为众生共荣思危,为刑律仁义铸器,为精灵意志纂书。

    “刑墨派武师、孔位郦,现任黎川司州,恭祝在座同事,未来向阳而生。”

    棕黑色的,没有沾染丝毫孽种的清亮眼睛扫过众人,举起祀酒,一饮而尽。

    既然是黎川司州的继任仪式,黎川过了明路、叫得上名号的行者都是参加了的,能叫来的人都有些眼熟,大概是上次集会时就见过的。

    毕竟刑墨派理论上是讲究“三权分治”的教派,刑狱、世家、协会,都得把控在王权之下,自然不能叫任何一方轻易躲避天理地经的感召。

    刑狱少了游主程作妖,最近又有大功一件,只需要来一个孔四时,就足够表态。孔四时习惯只带一个随行,今日跟随的是弟子申及,尊敬地站在司州下位。

    协会的简清絮虽然不是刑墨派门人,却是合格的盟友。更偏向诗墨派的行事准则虽然松散,但协会的氛围也更和谐——今天来的皆是熟人,大半是羽簇捞走的新户,平日也受了游镜生、孔位郦不少照顾,怎么都不会此刻闹事。

    至于宗族。

    童锦贯虽然自持身份,给协会搞了不少幺蛾子,但那日被拆了最得意的道袍后早就安分了。前日和今日都是让童锦月出面,大约等孔位郦司州的事务熟练后就会更换家主。

    净师一系从来少掺合派系党争,北氏更是稳定的中间派,谁是司州就麻溜的送人送服务,最是听从安排,从不僭越。

    没了游氏、这两家的态度一分明,黎川的氏族自然是安分的,就算着急从游氏的遗产里分一点饵食,也不敢吵闹。

    更何况。掀翻了集会的那个胎种、羽簇也坐在一旁,端着一个小盘子,和座下弟子独占据一整个餐桌。

    食痕在集会那日看似闹得很凶,下手却极有分寸,除了游主程和那几个折了腿骨的氏族家主,大部分人连生气都只抽了一口,最多损失一件道袍。

    对这些人来说,不过是围观一次捕猎失败后的小小警告。

    没有道君会真正畏惧一个高度融合、注定早亡的胎种。但游氏对黎川的掌控被彻底推翻;游主程被关押、等待处以极刑祭天;新生代最为亮眼的司祭、只差继任的游氏大司祭,游弥兴正端着餐具,做侍从姿态站在羽簇身后。

    ——可是切实的威慑。

    谁家没做点暗中饲养胎种、摧残饵食的阴私呢。

    对王柒染这个退籍禅乐下手、试图从长期接触的灵孽中拆解食痕孽痕的那一家氏族,可是被新上任的司州强势地做了新规的牺牲。

    和被两巴掌拆解的“王座”一并,正立在城主府、改名为司州府的大门口,被宣读罪状。

    孽种的溯痕完整、残秽清净,受害禅乐的灵体无碍。扣押早餐铺子的日子里,御鬼一系氏族无一不为此精妙处决称赞、而后胆寒。

    黎川变天了。

    游氏数十年的挣扎谋划没有了意义,只有刑墨派的祝福“向阳而生”、刻入天理地经的祭台。

    不管那群面色又黑又绿又白又红的宗族在想些什么。羽簇不太高兴。

    云枞不知道发什么癫,吃着吃着突然就开始移动菜盘子的布局,把空盘子一个个挪走。

    作为一个胎种,食痕进食期间他几乎就是一个刚刚出锅、色香味俱全、油脂四溢的人形肘子。好在出门前羽簇做过净化仪式,云枞被视为仪式的一部分,削弱了对食痕的吸引力,才不至于被撕了双生影做饵食吞噬。

    给胎种投喂被视为一类祀鬼仪式,羽簇已经再次闻见熟悉的肉香——云枞在五金店呆了这么些天,天天被那群融合进素材的祖宗教导,灵散发出来的独特滋味已经从腌咸菜变成了腌制肉干,更合羽簇口味。

    而游弥兴更是离谱,进场对着孔位郦直接仆跪,亲自端着游氏的经营产业上供,祭祀的契酒一喝完就直接过来做侍从姿态给羽簇布菜。

    她还是个司祭!虽然还未宣誓做仆从,但祭祀行为一开始,那股子苞米糕的清香也很是勾人。

    旁边两个傻,一个端盘子一个夹菜,反而碍着她快乐吃饭。

    “差不多得了。”羽簇咬牙,狠狠咽下一块酥肉。

    羽簇明明在吃饭,却越吃越饿。

    最近因为司州就任仪式,整个黎川都挺安分的——毕竟圣王请来的天理地经,是真的能在司州的操控下一个手指就按死闹事的人。

    羽簇很欣慰,虽然近日天天被孔位郦压着净化,但没有了需要跑出门吃的零食,负担也轻松许多。仪式一结束、囫囵吃了腹饱,就将游弥兴敲晕,扔给了亲爱的师伯。

    游氏已经将家产经营大半奉上以求自保——虽说难评多少是游弥兴兴起之下搜刮充公——现今也不过一个普通的司祭氏族规模。

    游弥兴识趣,和胞弟又在本家过得不大顺心,早就通报了邢樊道君、拜入刑墨派门下。

    游氏内部还有沉疴宿疾,但司祭随意前往其他州府也不妥当,师长们还在争论游弥兴、游弥虞的去处。

    但不管是游镜生、冉继岁、圣王还是樊正纲,都和羽簇没有关系。

    羽簇是绝 不可能接手 的。

    捡了个云枞就够得她受了!

    每日孔位郦走后羽簇都被胎种馋得口水横流,傻孩子都一点不知道躲!

    最过激的那日,看着羽簇饿得发光的蓝眼睛。这个云氏的鳞血脸上带着羞涩的笑意,解开衣物,剥离腹腔上拟合的灵阵:

    “您做什么都可以。”

    然后被羽簇痛揍一顿——

    “去给我准备净化的素材别发癫!”

    一个就够得她受了。

    羽簇也要走一走流程,拜见一下现今司州,让天理地经认人。

    身边跟着个云枞,敷衍地拜了拜、给师伯们问声好就要走。

    “羽簇。”孔位郦手里捏着一个牌子,喊住了她:“带上这个令牌。”

    那是个春带彩的翡翠玉牌,一抹紫雾浮在白絮和绿水雕刻出的山间、很是精巧,还有孔位郦的信印。

    “你的司州信印给我干啥?”羽簇莫名,司州信印可以代行司州权利,通常是交给从妃,以借用天理地经。

    “出门方便。”孔位郦起身,牵过她的手,亲自将珠链缠绕在她手臂上。

    [食痕出门终究很累。]

    司州和圣王一样,是能够以最近距离解读天理地经的职位。

    羽簇从未去过明亓,但她生在黎川、脚踏黎川。

    原本的猜测被天理地经证实,武师干燥宽厚的手掌按下师妹纤细微凉的手指。

    “我会做好黎川司州。”

    羽簇收下了司州信印,沉甸甸的一个、勾着左边衣袖,她原本就穿得不甚整齐的衣裳被扯散开来。

    羽簇不在意这些,规矩重的孔四时也最多投来不认同的眼神,只有申及犹豫一会儿,叫住了她。

    “师姐好心、羽簇你收下信印后也不可乱用,圣王也不希望司州权柄受到影响……”申及吞吞吐吐地说话,眉头皱得紧,“也最好少吃些,对身体不大好。”

    顿了顿,又继续:“云氏这几天也在查,这位现在不过是记名弟子,要是养得不顺心,也可以丢回去一并处置。”

    羽簇也皱着眉看他——两人都眉眼有几分相似,皱眉时弧度都一样,只是鳞血在他身上的显现比羽簇更加明显。青白的面色、钴蓝的血管,原本是激化后才会显色的表征一直浮现,周身还散发着微许凉意。

    申及是比羽簇更极端凝聚的鳞血血脉,天赋在宗族行者中也算不错,但多表现在祀鬼一途。没有被抓做胎种,只是前任圣王留下的、自喉间蔓延进入胸腹的封印保着他。

    青年在羽簇的目光中愈发怯弱,只是叫住羽簇就声音渐消。

    “我自己有数。”羽簇把左手收在胸下——那个玉牌有些重,缠在衣袖上,快把褂子扯掉了。

    “你……最近还好吗?”申及问。

    “好得很。”羽簇也回答,拿出对付那些要捞的胎种的耐心。

    申及就找不出话来说了,忧郁着眉眼看她。

    “没事儿我走了?”羽簇指了指门外。

    “嗯、嗯。”申及按着自己喉管处的封印,神色落寞。

    “放。”

    羽簇勾着云枞的肩颈,已经回到了五金店的后院,被云枞那纠结的神色烦到。

    “申师叔的话惹您生气了吗。”云枞神情一亮,又快速收敛。

    “嗯?你不是要问云家的事?”羽簇正往藤椅上爬,手里扣着玉牌,避免被扯掉。

    [比较担心你呀。]云枳窜出来。

    “懒得跟活爹计较。”羽簇嗤笑,语气里只有散漫和不在意。

    云枳好歹是曾做家主培养的行者,脑子被孽种和祀鬼仪式钝化、眼界还在。认出申及身上的封印手法和白宜山的两重封印是一个路子,张嘴就要问。

    “虽然我很欣赏你,但最好学会闭嘴。管好你儿子,少关心我的事。”羽簇冷笑着,莹蓝的眼睛里面染上戾气。

    云枳只好缩回云枞身上,借着胎种的联系叽叽喳喳。

    申及被保护着没做胎种,却是做过禅乐、用以素材,感孕的仪式在他身上留下丝许痕迹,一直牵引到羽簇身上——只是被食痕隐藏得很好。

    虽然不是孕体、虽然连亲族都算不上,甚至因为当年年幼、已然记忆不清。申及也依然透过那些许血脉痕迹,怯弱地追寻着自己的孩子。

    “再八卦我就不保云氏,也不帮你找人了。”羽簇躺在藤椅里,手里摇晃信印:“我知道你们云氏的情况,孔位郦和孔师伯可不知道。”

    “游师伯更是——懒得管注定腐烂的果实。”

    从闰五月十七那日大闹集会开始,直到今日孔位郦顺利继任司州,刑墨派当今圣王为万华五州、为黎川谋划的未来才落完一子。

    泄露邪道踪迹给穷途末路的游主程;让体量庞大、隐患失控的食痕清洗黎川宗族的防线;再让溯痕照影的孽种有机会窥视食痕的本体。

    相隔万里的明亓,素未谋面的第三位师伯终究是准备动手清理异物。

    “真可惜……不亲自落子,可会错判棋局。”

    下棋是诗墨派必修课,但羽簇更专精灵孽论和刑律,只草草学过,偶尔会与孔位郦对弈——或者说给予指点。

    双生影是这棋盘上一个失控的变数。

    宗族没能想到会有胎种不顾氏族地位,意图理解刑墨谋求众生共荣宏愿,追寻与区区禅乐、只食人间烟火。

    圣王没能想到会有胎种敢于冒险更换“双生影”的照影,割裂氏族痕迹。

    棋子自幼子的躯体精灵中醒来,主动踏错一步。

    云氏双生影可是传承分三支、继承两载五十五代的清鬼。

    既是孵化后、与同胎血亲意志逐步融合的完美胎种,又何需压制孽种残破精神的祀鬼仪式?

    当然是为了违逆传承。

    既通过胎种都能以感孕孕育后代、锁定宿体生存底线,又何必拥有一个配合素材孕子、指导感情需求,身份滴水不漏的亲族?

    当然是为了布局诡计。

    既能被祭祀安抚、安息存留胎种素材的稀少清鬼,在忠诚和稳定的前景前,为何要将其激化、诱导异变?

    当然是为了引导一场盛宴。

    羽簇为自己优秀的亲缘同门笑起来。

    她也想下 这 盘棋 了。

    所以两方棋手,得先下场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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