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五金店,孔位郦就和孔西雀一道回去了。
走之前孔西雀提醒了羽簇:王柒染看守的铺子出了问题,游镜生最近又被看得紧,关了店还没复业,暂时送不了早饭。
羽簇瘫在藤椅上把人送走,在剩下的店里选,硬是将七家店铺送来的餐食都试了一遍也没找着乐意吃的口味。
只能大早上的,才爬起床就开始啃云竹早前送来的肉干。
“兔肉做肉干果然很怪,辣椒、花椒也不够香。”
羽簇咕哝着,将嘴里拿一点咽完,就将剩下的肉干丢进了胸口。
食痕向来不挑口味,血雾一张一弛之间就吞咽完了那一大袋肉干,连腌制留下的辣椒籽都没剩下。倒是吃得比那些油条水面松快。
羽簇拍了拍手,开始指使自己的记名弟子:“喊你搞的车嘞?”
云枞慌忙放好书册,收敛视线:“孔氏护卫留下了一辆跨斗摩托。”
羽簇慢了一拍想起来孔位郦提过这事儿,不置可否地应了,叫他去试试,之后载着自己出门。
羽簇是真累了,辛辛苦苦跑出门找食儿吃,反倒是把自己的灵孽和生气都赔了进去。
不说出门撞上义务劳动、费心给人收尸殓骨,就单是给简衣旧、锦萝生调整封印,就够得她累。
更何况还吃了三天素。
最重要是吃了三天素!
羽簇忽而愤起,随手套上食痕不知道哪儿掏出来的道袍制留仙裙,扔开了疑似配套的坡跟系带绢布靴,踩着镶花塑料凉拖就窜上车——云枞刚刚发动引擎、还在熟悉手感,被吓了一跳。
“去白宜善堂。”
羽簇一巴掌拍上他的背,又顿住:“你小子是不是没换衣服。”
云枞抓着把手,没敢松、也没敢拧:“我每日清洗的。”
羽簇沉默一会儿。
“你去楼上进门右手边柜子三排五列的箱子里找找。”一向硬气的少年难得有些气虚,“游师伯给你准备了换洗道袍的,我后来忘了给你。”
羽簇眼神里甚至有点惊奇和歉意:云枞就靠着冉师叔贴心、和香烛一并装着的一套贴身衣物,勤洗着在她手底下活了半个月。
还好是夏日,而羽簇也不喜欢将衣物晾晒太久,在后院留下了一处不被食痕影响日光暑气的晾衣角。
也还好云枞半月以来从未完全脱离食痕——他身上那件道袍早在集会那天晚上被侵蚀废弃,只留下些许残留功效被胎种勉强支撑。
那日的半柱香,要不是有那个灵阵,要不是离得极近——脱离保护后,不消片刻,鳞血就会为他引来众多牛鬼蛇神。真如羽簇所说那般,被“黎川”生吞活剥。
羽簇闭眼:“我真的,不小心忘了。”
为孔位郦那日和那套碧空湖水色的道袍一并带来,却因她突然兴起、遗忘在小院内,被食痕顺手收捡好的物资。
也为庇佑下亲眷遇险,忽视另一方受害者的危机。
“没关系。”云枞安静地说,去楼上将衣服换了。
虽然云枞只清醒着走过一次,但他记忆力还算不错,旁边又有个羽簇指路,倒是很快抵达了白宜。
“这儿右转,直接去山里。”羽簇拍拍框子的铁皮提醒。
云枞顺从地减速,扭了个大弯转向。
“一会儿上山别傻不拉几地乱用影鬼,蠢死了。”羽簇似是放松了,也似是累坏了,在云枞面前都话多了起来,“居然在超规格的上级灵孽集合体面前开放使用胎种,活腻味了是吧?”
对体量更大的孽种行动,多是需要提前展开阵法掩护的,不然孽种失控、被反噬都是小事。也是因此,黎川那些人才不敢直接面对食痕的宿体,每每对上羽簇,都小心回避、只敢窥视。
羽簇处理的胎种基本都是才被献祭的饵食,不会驱使素材无可说。但这两年吃下的厉鬼也不在少数,再怎么失控疯狂的厉鬼,也未有敢在食痕面前莽撞现身。
只有一个云枞。
在黑暗惶恐中不知道思索了什么,刚刚获得些许自由,就迫不及待地找死。
羽簇甚至都被迫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无意间做了什么暗示,才叫这个胎种恨不得马上以身饲鬼。
听游镜生说完云氏和游氏的龌龊才反应过来,这可能归咎于宗族的傻操作。
羽簇唏嘘一会儿,就看到已经临近山脚。
“沟前面停了就行,这车开进山可能要散架。”羽簇指挥。
双生影更换了照影对象,曾经是“异物”的胎种如今也可以拟化为食痕的一部分。由此,今日影鬼没有经受孽种威压,也无需被羽簇架着行走。
只是云竹已然被这座山吓唬得畏缩,在山路上磨磨蹭蹭。羽簇只能牵着他的手腕,又费心思跟他说话——羽簇早发现这人有点毛病,没人起话头跟刀架脖子上似的,一开口就特别话多又专注。
“之前听说过白宜吗。”羽簇捏着人的手腕,正好掐着脉搏——其实有食痕在,无需掌脉也能悉知猎物所想。但今日,她兴致不错。
“在您之前,没有。”
“关口、瓶口、泄池这样的称呼呢?”
“……有的,泄池,十几年前曾听闻过一次。”
羽簇霎时提起精神,但血雾显形一瞬,又快速隐去。
“您可以做任何事。”云枞温驯地,轻轻动了下手腕。
羽簇将他捏紧了一点,又走了一小段,走到几乎快到半山腰、有一处碎石子的岔路口。
“上次你还未走到这里吧。”羽簇用了力,将云枞扯到自己身前,给他指路:“再看看?”
云枞是个极听话的胎种,柳青色的眼睛亮了起来,继续看向上次未能看清的水痕——
那一叠慌乱奔逃的影子,最上层、最清晰的是一个纤细、伶仃的女孩。有短翘的、飞扬的发,楠竹般挺翘的骨节。还有浅棕色和幽蓝色重叠的、惊惧、痛苦,又决绝的眼睛。
“——您——”云枞又一次被摄了心魄,他被羽簇掐着肩颈,到不至于跌在地上。
“你看到了多少残秽?”羽簇很是温和亲切地问他,因掐着云枞,倒是很轻易凑到他的耳边。
“……七十三。”云枞悄声,“有两个您,但是贰丙子的量。”
“确实死了七十三人。眼神不错。”
羽簇笑起来,拉着他,向着更加隐秘的小路走去。
“他们死在这里,我姑且立了衣冠冢。”
羽簇指着一个简陋的无字碑,或许也不能算碑——是一片极宽厚的玻璃,和废墟大约曾为一体,用来描绘阵法的鳞血材料已经损耗殆尽,只留些许刻痕、带着水污被立做墓碑。
无人祭祀,也无人打理。
微微凸起的土堆上,长出丰茂的血蔓草,水肥充沛的极艳血色。
云枞认得,血蔓草是极恶的鬼祀滋养下才会生长的灵草。那日木景栖的木制墓碑,在羽簇按照约定以仇人做人牲之前亦如此碑,不腐不朽、与血蔓草同生,直至牺牲祀鬼。
“可以用来祭祀明面上、宗族统计出的,食痕的素材。这个水缸玻璃,我切得不错吧?”
这时云枞其实已经缓过来了,无需外力支撑也能站稳,但羽簇轻轻掐着他的脖颈。力气不大,只是按住了一根生机勃勃的动脉血管。
云枞微微低着头,躬身。姿态温驯。
“七十三人——你觉得,是食痕的体量吗?”
厉鬼、或者说此间的“灵”,体量的计数单位是一个人类的精、神能承载灵的标准量。牺牲一人,计数壹;牺牲七十三人,灵的体量也只是记贰丙子而已。
就是孵化完整的云氏双生影,也有壹戊申的体量——只是被食痕的丝许场的残留,就能轻易压制的壹戊申。
可胎种的体量可以通过各类仪式增加:立下衣冠冢、立下血誓,胎种就能时刻吞咽着血蔓草产生的孽,逐渐壮大——何况那个墓碑,明明有那么多素材,偏偏用了水缸玻璃切割的,圆弧形的墓碑。
云枞很少被带离云氏,也少有书看,大部分需要“思考”的技艺,他都没有获得和兄长同等的教导。但他隐约能察觉,这是比腐水入骨、坚石囚身、阴虚养孽更凶恶的,风水阵。
“不要露出那种脸色嘛。”
自再次踏进这座山,厉鬼的寄宿者脸上就扯出一点带着恨的笑来。现在多说了会儿话,冷戾的面容倒是柔和了。
“来,叫一下人。”羽簇很和煦地松开僵硬的双生影宿体,“其实大部分我也不认识,只认得几个同学,一个是教习,还有我从家里迁出来的、我祖母。”
“认一下教习和我姥就行。”羽簇贴还贴着他的耳畔,教他:
“叫覃先生。”
“叫羽女士。”
听他乖顺地叫了,又轻飘飘地走到他面前、那个无字碑祭祀的坟冢前。留仙裙很好看,虽是普通制式裙,但也能在如此浓烈的孽中保留一分清净,衬得她面若河洛仙妃。
食痕的宿体笑着问他:
“那天你念的诗句,挺不错的。
“‘红霞时未染,炊烟乘风荡,生人百处唱,有我与食藏’——对吧?”
[ ]踩着塑料碎花凉拖鞋,个子没有云枞高,只能踮起脚,又将双生影的胎种脑袋捧下来:
“云枳。”
纯正的、透蓝眼珠的鳞血冲着胎种笑。
“我可没有闲情来旧巢与厉鬼诉衷肠。”
又扣着胎种的脖颈,用指腹细细摩擦。
“我要一个答案。”
双生影的胎种有着同样漂亮的、柳青色的眼珠子。
“胎种也不是生来就为了死去而活着。”
同样凄苦、哀愁、忧郁的清秀面容,对着那双同属于鳞血的、异常显色的眼睛。
“我想活。”
再次停留于这处废墟,云枞倒是比上一次安分。
不需要再用食痕的标记转移注意力,他仔细地描摹自身的胎种。
名为双生影的素材,是诞生的意义,是氏族的夙愿,更是从出生起相伴的“自我”。
[所以才是‘双生影’。]
云枞恍惚有些头晕,被巢内巡回的手骨拍了脑袋。
纤细的、少女体型的手骨对着他的脑袋戳来戳去,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云枞下意识去看浓黑的孽中的那个身影——然后被拍了第二下。
这下少与人交流的少年愣住了,而他的胎种在他的躯壳内安静地浅眠,还有一点古怪的满足。而他看不懂这个略显活泼的——缺少了尺骨、一根掌骨、四根指骨,依然活泼的、手骨,在比划什么。
手骨恨恨地握拳,击打空气中的孽,然后找来另一只手骨——倒是组成了左右手,只是骨骼尺寸对不上——继续比划。
可惜云枞是真的不会手语,只从最浅显的角度理解了“你”、“羽簇”这两个指向。
“能换种方式告诉我吗?”云枞看得更加头晕,对着两支残破的手骨如此要求。
这次那只右手骨恨恨地握拳,击打云枞的头盖骨。
倒是还在孵化食痕的羽簇笑出声,在不近不远的淤泥般的孽中说话:“别闹。”
“剥离胎种是件颇麻烦的事,今天只是试试,看看能不能改到能在黎川外面逛逛的程度而已。”
云枞又露出凄哀的脸来,他重获自由的内腔都涌出一股酸涩,到使得他落下的泪比羽簇真切。
羽簇没有理会,继续对胎种说:“云氏将你送做我的饵食、为奴为侍,若不想透题给宗族、圣王,我可不好放走。”
她又笑出声,躺在地上,喘了好一会儿。
“要没有那晚的溯痕,我还不至于这么小心。”
浓黑的孽之中,有人影动作。食痕的宿体褪去了周遭的孽显形,那条破开了胸腔的伤痕再次撕裂,艳色的、暗色的血都溢满而出。
“云枞。感谢你的父亲吧。”
羽簇已经走到云枞面前,抬手,再次按住少年的脖颈、那根脆弱的喉管。
“生人百处唱,有我与食藏。”
羽簇仔细咀嚼这句话。
“云氏的故事,有趣到我想保你了。”
云枞没有从她身上察觉到任何的孽,就连那代表了食痕的撕裂伤都像是一处普通的伤痕了。可她的眼睛依然是鳞血的透蓝色,灼灼闪烁在废墟隐晦的日光下。
云枞分不清,先前仅仅有一圈蓝芒的浅棕色眼睛究竟是谁在看他。
“来试试作饵食,能成长为什么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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