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痕在进食。
或者说,胎种正在再次生长。
总归不是什么愉快地体验,毕竟旁边还有个被撕下一小块孽种格外惶惶不安的胎种。
被食痕的孽凝聚出的混杂液体淋了一身,羽簇瘫在废墟中。
她躺着的位置曾有过一个巨大的水缸——虽然这栋楼的二三四层已经全面垮塌,水通过管道冲毁了部分地下一层,能称之为地面的部分只剩下一地碎石和水草腐烂的湿痕。
这座废墟原本的格局古怪,外部建筑围绕着鱼缸修建,外方内圆,同时又只向内开窗,唯一的透光处是鱼缸透明的天顶。可水缸里的水本就混浊、有鱼和水草干扰,外侧又用红漆绘制了层层图腾。
光线透不进来,曾用作善堂时烛火不能随意使用,又有水缸的影响不能用煤油灯,平常日课只能靠电灯照明。
羽簇瘫倒在水缸的正中心,为了不被左侧不远处是胎种勾起食欲,她放任自己被孽种的侵蚀勾起些许回忆。
当年若不是因这古怪的格局,省下来的电费都足够再起两条水泥浇灌的便道——转电机虽然是捐赠物资,维护和供能也开支极大。
也因那台天价转电机引发的连锁反应,二三层顺着电路崩解、四层倾沉、水缸崩裂,连地下一层都堆满碎石破败不堪,直接将这座建筑变成了中空的坟冢。
这个位置还是主墓穴。
身为被埋葬的胎种的宿体,羽簇这样评价。
旁边的云枞大约是在陪葬位。
羽簇胡乱地想着,免得自己饿极了给胎种来上一口。
食痕的本体正在向她倾倒,毫不留情地灌注。
孽以寄宿的方式从精灵中分割物躯,为了和精灵共生,侵入躯体时用血管、经络、骨肉的差异构建类似器的灵阵,形成种、扎入根——被限制的厉鬼总会用这样的方式侵蚀物躯,引发灵的转换,除了被判断为已同化的个体。
偏偏影鬼的胎种用孽缠上用来保护他的标记,试图剥离、融化,甚至贪心吞食,挠得羽簇的孽种躁动。
“那边那个,安分点行吗。”
“好的。”
云枞的声音里有一点被按住的慌乱。
厉鬼的巢对宿体而言没有秘密。被孽植入的精的视角里,那个有着羽簇相似面相的胎种做出和她截然相反的情绪反应。
云枞抓着衣袖,背脊、肩颈、袖口的血痕在影鬼的躁动下正一点点扩散,那是食痕留下的标记,可以抑制本体对饵食的冲动。标记被剥离后,为了捕食,巢内濒临失控的孽会立即暴动。按双方如今的体量,大约能彻底拆毁这座用以封印的山体。
影鬼的躁动也并非不能理解,这是胎种的本能,对宿体的最基础的保护和防卫,但云枞的表现依然令人失望——竟然真如云竹所说,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即将死去的、氏族的饵食。
羽簇任由躯体被实体化的孽淹没,那些怪异聚集的孽构建成水缸的样式。甚至复刻了水草和游鱼的动向,然后枝条和鱼骨重铸成刀刃绳索的概念——活跃的孽在勾勒宿体的怒火。
孽活跃的时候宿体更容易被勾引出恶念,因此,食痕活动的时候羽簇总是脾气很差。
现在食痕在她躯体上三十一个大穴位攀爬、开花,羽簇还得压下那些怒气。
云枞是个用处不大的观察对象。
还会抓着印记扭扭捏捏地摆弄,食痕的宿体曾被剥开的腕骨皮肉也一同被孽带动着、带来被舔舐一般古怪的麻痒。
“别抓着我家食痕耍流氓了。”
羽簇再次开口。
云枞这才悚然将手里的衣袖一甩,人却呆呆地保持坐姿:“十分抱歉。”
很麻烦。
羽簇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这么麻烦的人了。
原本以为只是顺手给师叔帮个忙,没想到师叔跑路这么快,将预订好的酬劳远远隔绝,还被迫接手云氏抵押的货物。
好在食痕的再次孵化依然不同于会场那些人的预估,羽簇不会成为胎种孵化的牺牲品,那些在她指尖绽开花簇的血雾只会愈发谄媚。
但羽簇的精神受到侵扰,火烧火燎的麻痒、灼痛、渴意。
孵化期间被警告两次的云枞一副知错的模样,直接接触印记的皮肉被异类的孽腐蚀得一块。
食痕的孽带动着被它掩盖的旧伤,那些早已痊愈的、撕裂的细碎痛苦引发出撕碎点什么的冲动。
平躺在废墟中央的胎种变换了姿势,她将手合了起来,扣出一个镜师常用的手势,开始默念净师常用的那一套理论:
胎种和宿体之间会互相影响,胎种耕种躯体带来的渴求会影响精灵的判断力,过于活跃的孽会影响精灵的纯净和指向,胎种素体需要控制对胎种的同化、同频,认知以人类为核心的自我思维逻辑,远离源于欲的渴求和认同感……
果然不应该因为那两口孽就对云竹师叔心软!
羽簇咬牙切齿。
过了许久。
羽簇完成了食痕的孵化。
那些聚集的孽再次隐藏,浓黑的雾气褪色。
此时,云枞才在惊惧中恍惚发现:原来羽簇躺着的区域上方,已成为废墟的建筑,原本应该是天花板的地方竟然是中空的。
而此时,天空已经微亮,羽簇正从废墟中爬起,那些晨光像雾一般洒向她,像是远洋传来的幻梦般的油画。
云枞看着这个柔美凄苦、合该做最好用的鳞血素材,却凶神恶煞弥漫血气的人走来。
他依然拘束地端坐在胎种给他选定的观众席,由一块稍大的碎石平铺的临时长椅。
“傻子。”
并非在骂他。
那双少见的透蓝色的眼睛里,愤怒都被细细研磨成无奈。
羽簇对这依旧堆了各种乱七八糟东西的下山路到没什么心理阴影,只是格外注意给云枞加上防护,几乎把这人当做纸偶一般仔细提着:给他抹去那些遗留的、几乎要形成场的孽的影响,还拉着他的手腕,叫他注意点脚下。
云枞虽然比不上羽簇、云竹,但也是被好生养了十八年的胎种。在被食痕撕了一半孽种、做了标记后,这座山盘踞的孽收早就敛了敌意。而云枞在孽这样浓重的封印阵中,没有更强大的孽种针对,别说摔跤,就算真的被人捅个十八刀、刀刀致命,也只是贡献出几斤素材,向着孵化更进一步罢了。
但是云枞乖乖应声,顺从地抬着手臂,还想和羽簇多说说话。
只是这条路明显荒废已久,只有少许人迹,断断续续的细碎石子路上,有汹涌的血色水痕徘徊。
云枞是云氏分家家主继承人的胎种,受素材影响,一身所学注定为自己的兄长服务。他辨认不出羽簇书写在封布上的通讯阵,但能理解娟瑶如何像拢起窗帘一般拨开砖墙;他不知如何在奔跑时换气,但对还原“孽痕”、追溯孽种如同本能般熟悉。
一直怯弱地跟随着的胎种交出自己的手腕,透着钴蓝血色的皮肉本应被封布裹挟,制式不同外功能置换过的道袍原本应该发挥着同样的功效——假如没有那几滴鳞血。
那几滴彻底晕散开的鳞血已经褪色,现在只有浅浅一层粉,在他那身烟绿的道袍上显出春色。
“大人是想看影鬼吗。”
由孽构成的水痕在前方踏出一叠慌乱奔逃的影子,单薄的背脊,伶仃的踝骨,短翘的一点飞扬的发——还有混杂腐水的血腥气。
那曾是厉鬼捕食时留下的残秽,被这座山当做素材捕获,最后形成层层叠叠堆积的“孽痕”。这些孽痕之中有一个身影尤为特殊,不同于其他素材,在逃亡的孽痕之间有着不可见的“干净”。
属于影鬼的孽跟随着这个“空白”行走,勾勒出一个更接近成年男性的宽阔身影。
黎川那么多行者,从上到下都错误地判断“食痕”为并未孵化的胎种,错误地估计“食痕”的体量,并非是学艺不精。
御灵体系分化出的御鬼一派本就与厉鬼深度绑定,而厉鬼根据捕获的素材显现出极大的能力差异。通常只有胎种的同化,亦或是对“孽痕”、“孽种”进行拆解后,才能窥见权能的一角。
受限无法对食痕本体下手,亦无法从食痕的胎种上拆解出孽种。黎川用了两年,也仅仅通过净师的长期服务在羽簇身上窃出“溺亡”和“碎尸”的残片。
植师无法判断素材,而饲养出食痕的那个“耘缀”则早已失踪,连食痕都无法追溯。黎川曾试图诱骗羽簇,也曾复刻食痕——只是失败。
为了保证厉鬼不会失控,饲鬼时必然添加诸多限制,但素材的细微偏差就会饲养出不符预期的花枝。仅仅两年,黎川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
“溯痕”,则是拆解外的另一种特殊渠道。
溯痕的能力并不难找到,多数胎种都能本能地追溯孽痕用以捕食和补全自身,但对食痕使用溯痕限制颇多——首先就是,食痕行动间残留的孽痕极少,而可以兼顾“模拟”,同时对食痕进行“追影”的胎种则尤为罕见。
而稳定、可控、有能力对“食痕”进行追影溯痕的影鬼,却只有在这座它绝无可能踏足的山林中,被食痕严密地保护起来后,才能窥见食痕曾经行走的一鳞半爪——
那个失踪的青年所走过的痕迹。
“这可是刑狱特地封锁的区域。”
已经长得又高又强大,不似曾削瘦单薄逃亡踪迹的羽簇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属于净师的干净又尖锐的灵从她扣着胎种的指尖流入,刺痛顺着血管铺满他的五脏六腑。
同样可怜的胎种,被黎川所有行者算计、谋划价值的鳞血,被归为邢樊道君一系却永无实权的小弟子,用食痕带来的暴力碾压黎川集会后匆忙再次孵化的胎种——用胎种的躯体使用净师的灵力的羽簇。
再次被痛击孽种的云枞恍惚中似有明悟,蔓延出去的孽溃散,精神和物躯的视线撕裂。
那双蓝色的眼睛在笑,细碎的怒意这一次燃烧出轻蔑。
“你还是像上山时那般晕着更好些。”
云氏的胎种,原本是以“双胞胎”中必然诞生一位优质鳞血或胎种的“伴生”,以保证氏族的素材供应和传承。
这个代表着稳定的素材在云竹身上诞生了名为“娟瑶”的影鬼。
先天孵化成熟的胎种,在出生时就扭曲、错误地发育,高度融合导致无法检定、无法传承。即便由邢樊道君教养担保,优秀到足以于明亓的集会出场,也注定只是引人发笑的一瞬昙花——胎种本就断绝后路,更何况是重度共生、注定早亡失控、无法传承的云竹。
极端的素材可能换来极端的功效,但黎川云氏唯有主家、家主才沿用极端的素材饲鬼。
那是被迫完成的严苛献祭仪式,维持一脉单传的御鬼道君传承。用被传说限制轨迹换来的胎种素材足够强大、稳定,却依然有着早亡祀鬼的缺陷。
无法量化的漫长饲养,短暂的使用期限,血脉锁定的传承祀鬼,组成黎川云氏破釜沉舟才敢使用的禁忌素材。
黎川云氏作为御鬼体系的主要传承氏族,哪怕有着稳定锁死且强力的继承人,依然需要向三家渡让大量的利益、主权并且向城主献忠,才能跻身黎川的管理层。
“即便如此云氏依然是末流,在云志实单独向上一代游主程献身之后才有被领上台的资格。”通讯盒子那头是个温和的女声,细细解说,“他不够资格把玩权利,但有些急智。昨天你离开没多久游主程就被救回来了,童家、北家多少因为事二主被清算,弥兴也因为擅自做主正在受罚。只有他,还从游家抠了利。”
“游主程手里能漏食,看样子比预估的还严重一点?”羽簇在同游镜生讲话时语调一向欢快,此时更是高兴。
“毕竟她没有我这个镜师用了。”游镜生轻笑,并不深入说这个话题,“羽簇,你真的接手了云枞吗。”
羽簇坐在铺开的垫板上,不讲究地用手肘撑着通讯盒子,一脸痛苦:“师叔又不管,难道还扔回去,我老家那儿啥情况姨你又不是不知道——姨知道他叫云枞呀?”
“小竹那边娟瑶还没处理好,确实不好管,小岁又离太远,双生影有范围限制——当初云氏主支这三人也是由我负责筹备净师。”游镜生数了数,怜爱,“他只能交给你了。辛苦我们羽簇,姨让阿郦给你带饭。”
“让师姐少说我,我是受害者。”
羽簇呜咽两声,语气转为严肃:
“游生师伯。”
“这个云氏胎种,我有一个——”
游镜生打断了她的话:
“羽簇。我曾是没有选择的人,现在,我也不是做选择的人。”
游镜生声音柔婉。
“灯枯油尽的鳞血,做不了你的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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