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锦簌 > 初 入夜幻梦
    白宜第三实验中学每月都会有个小测,多在廿三日晚课,不耽误放假。是以这一天羽簇晚饭后没有直接离开,而是顺着人群,抱着饭盒往教室走。

    临近过年,同学们都有些兴奋,叽叽喳喳讨论着今年会不会下雪。

    黎川地处西南,比北方温暖,但地势高,山上的水源多会结冰。又在内陆,云雨不怎么充沛,下不下雪,就成了每年看老天爷脸色的概率问题。

    瑞雪兆丰年,虽然白宜种地的人还不多,但下雪总是好事。

    羽簇倒是希望今年能别下雪,最好也别太冷。她长了个儿,去年还勉勉强强能穿的毛衣已经套不上了,爸爸的旧衣服又太大了。

    旧毛线还脆,一不小心就撕裂了好几处,奶奶想拆了重打都无处下手。

    羽簇又紧了紧外套,抱着饭盒往腹部收了收,回教室的动作再快了几分。

    白宜村的善堂是近两年才筹办起来的,去年才有了像样的教学楼和食堂,在此之前只有村长会带着孩子们誊抄经文、祭祀供奉,没有正经学堂。

    现下教学楼是一位好心人资助的山中房产。为了学生们能好好学习,还出资修了两层楼的食堂,以及一片还算平坦的操场。

    据说好心的覃先生最近盘算着,等暖气片装好了还有余钱,就去打两个好一点的支架。到时候立在水泥地上,无论是挂网打排球、挂框打篮球,都可以考虑。这样学生们在学习祭舞之外,也还能有其他运动。

    用作教学楼的建筑也没浪费地方,中间贯穿四层楼的水箱里又投了新的鱼苗。虽说才在冬至捞了大鱼吃过一轮,但到了腊八、立春的时候,参子、小鲫鱼也差不多能吃了。

    想到去年吃过的醋溜炸小鲫鱼,羽簇就忍不住侧过头去看那巨大的水箱。

    ——这栋教学楼里,每一个房间都只对着那个巨大的玻璃箱开了窗户,只要看向窗口,就能看到水中水草和鱼。闲暇时大家也都喜欢围到水箱周围,一边看里面的鱼,一边聊天、背书。

    羽簇的教室在三楼,算得上是视野最好的位置,既看得到鱼影,也不会被水草挡住太多视线,白日里还能有光从不甚清澈的水里透下。是很漂亮的。

    不过现在是晚上,为了节约用电,走廊的灯只有要用时才会打开,羽簇这个时候去看,只能看到其中影影绰绰晃动着反射灯光的鱼鳞。

    那些鱼鳞聚集在一起穿行,像是在进食。

    “咚咚”

    敲桌子的声音提醒了羽簇,回过神来就看到监考正皱着眉看她。

    “不要走神,还剩十分钟。”

    教药理的俞清教习手上木尺又点了点桌子,指着羽簇还没有答题的最后一片空白。

    “抓紧时间。”

    羽簇立即埋下头疾笔奋书。

    小测完她还要赶着回家,冬日的风裹满了寒气,回到教室的时候饭盒都不再温暖了。

    小测结束的时候也不过辰时,但一部分孩子会考虑这个时间回家。覃先生为此和山脚下的农户商量,准备从他们那里购置房屋,捣腾两个宿舍出来,至少再住下四五十人。

    只是和羽簇没什么关系,她困于家中有一个年事已高的奶奶,要是不早早回去,总让人忧心。

    羽簇将写满了考试题的纸张和已经誊抄好的经文一并递给了前座的学习组长。

    “羽簇,今天记得充电没得?没充就等哈儿。”

    学习组长在清点试卷和课业,看到她准备走,喊住了她。

    “下午我充老电嘞。”

    羽簇从书包侧边袋里摸出手电筒,对着她桌边摁开给她看,又很快关掉了。

    快过年了,早晚的天色都很黑,手电筒就变成了必需品。发的手电筒虽然是好东西,却没有煤油灯那么持久,只将将够羽簇走一趟。

    而善堂里充电不方便,羽簇前两天都没来得及,最后是找人借用的。

    “记得斗行。斗算李梨退学,你也晃唠几天啦。天天都要用手电,啷个说也该记到充电啊。实在不得行,跟隔壁班那个一起走不就好唠,不斗晚点回家的事。”

    学习组长随口抱怨了一下,手上抱着一沓答卷站了起来,她该去送给老师了。

    “个儿人回屋路上小心点儿喔。”

    羽簇按了两下手电回应。

    和别人一起走是不可能的,毕竟羽簇不上晚课,而隔壁班的邻居,晚课结束还能跟他舅娘一起走。

    测试后的休息很短,大家也就是在走廊活动活动,或者去上个厕所。被学习组长叫住耽搁了,现在同学们都在往回走,羽簇只能停在自己座位旁边,多等了一会儿。

    等人都回了教室,还跟几个老师打了招呼,羽簇才点开了手电,往楼下走去——为了省电,走廊灯只开课间那一会儿。就算开着,那些临近报废的旧灯泡,灯丝烧起来了也没多亮。

    就算覃先生将这栋楼借了出来,还另外提供了许多帮助,善堂依然经营得很辛苦。

    前一阵,楼道的栏杆断裂,有人被锈铁划拉了几道口子,隔天人就没了。但钢材铁管都很贵,还要走申请,善堂直到现在都没法更换。只能用木板和钉子勉强搭个形遮住,免得再有人再被铁栏杆划伤。

    羽簇看到了那个简陋的遮挡,往墙面的方向靠了靠,才继续往下走。

    才下了半层,就扫到楼梯口有双缓慢转动的脚,羽簇抓紧了书包带,小心翼翼往下看。

    “是要回家的同学吗?”

    温和的声音很是熟悉,随后又响起了脚步声,羽簇马上就认出,从楼梯口出来的人是心善的投资人。

    “覃先生,晚上好。”

    羽簇两级一跳地窜了一截楼梯,声音沉稳地、将乡音压下去。

    覃先生是有些清瘦的青年人,几乎一直穿着那套清减的旧长衫,白宜村只有他一个人穿长衫,很好认。

    托他的福,善堂不仅有了教学楼、有了正规食堂、餐补、校工,也有了学生。也是他出钱,给每个学生都配了手电筒和校服。

    覃先生笑了一下,在暗处面目模糊,却依然让人感到和善包容的温柔。看到羽簇站在楼梯口有些局促地行礼,主动说送她出善堂。

    虽然知道覃先生一直这样温柔随和,也一直十分照顾他们这些学生,羽簇还是十分不好意思。只是她着急着回家,今天已经耽搁了好一会儿,就顺着覃先生的引导继续往楼下走。

    “是不是打扰到您了。”

    手电指着覃先生的脚下,正好照亮覃先生已经有不少磨损的旧皮鞋。羽簇手指收拢,抓到了袖口上缝得粗糙的姓名贴,更加局促了。

    “没有的事,只是每天都来这儿看看而已。”

    覃先生笑眯眯地:

    “之前捞了草鱼来做菜,羽童生你喜欢油炸的还是红烧的?”

    食堂的菜到不算美味,但是用料实在,每逢过节放假前还会做点好东西打牙祭。虽然大多数时候就是捞水箱里的鱼充数,但是对于羽簇这样的人家来说,已经能算是难得的好菜。

    而羽簇因为家庭状况有餐补,每天还能另外领一份回家。听到覃先生提起,羽簇就又感觉到自己书包的沉甸甸。

    “都很喜欢,食堂做的饭很好吃!”

    羽簇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地雀跃起来,她憋了许多赞美之词。那些尊崇和敬仰促使着她抬高了头,望向身侧比自己高上许多的青年人,指尖用力地将灯光控制在更前方的脚边。

    “非常感谢您一直以——”

    话还没说完,羽簇的右腿突然一软,正好左腿悬空,就要摔倒。

    覃先生和羽簇之间隔了一些距离,他伸手来拉人时羽簇已经快落地了。将人提起来时用了狠力,还在成长期、身形娇小的孩子几乎被他甩起来。

    等被放开重新站好,羽簇又尴尬地道谢。

    “好了,照着自己脚下吧,我看得到。”

    覃先生在手电筒照不到的地方轻笑,没有拿着东西的那只手从背后绕过她的肩膀,拍了拍羽簇有些滑落的书包带安抚。等羽簇的手电不晃了,继续陪着她往楼下走。

    走出了教学楼,羽簇因为踩空悬起的心才放下。

    今晚是个好天气,月光明朗,哪怕善堂在山阴处也看起来亮堂堂的。

    羽簇才松了口气,夜风就把寒气顺着那一身冷汗吹到骨子里。羽簇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将单薄的外套又拢了拢,轻轻吸了一口气。

    “羽童生和我去一趟医务室吧。”

    覃先生没等羽簇有其他动作,就主动说着,侧着身子示意。

    羽簇虽然有些疑惑,但想到善堂里诸如老旧断裂的栏杆、碎裂的瓷砖边缘之类的安全隐患,就猛然担心起来。顺着覃先生的意思,往医务室所在的那栋楼走。

    隔壁楼上层是食堂,底层是仓库,贴墙另外起了一间屋给两个舍监住。舍监常备简单的医疗用品和常用药物在屋里,方便取用,勉强也算医务室。

    等到了地方,覃先生没有这间屋的钥匙,就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用小凳把门半掩上挡风。

    回过身来就看到羽簇已经拿好了酒精和棉签,一脸紧张地看着他。

    “我没有受伤,倒是你,快点处理一下手上的伤口。”

    覃先生有些无奈地指着羽簇的手。

    “自己看看是怎么伤到的,需不需要我给你上药。”

    羽簇急急忙忙把拿酒精瓶的左手往后收,辩解:“没有没有,只是蹭破了皮,舔两口就行了!”

    “都闻得到血味儿了,好了,快点消毒上药,伤口才好得快。”

    覃先生叹着气,向她伸出手,羽簇就乖乖把酒精和棉签交出来了,也伸出了被墙砖划破的手。

    在一个尊敬的长辈面前笨手笨脚,还麻烦他给自己处理伤口,羽簇一张脸被羞愧染得通红。好在覃先生只是专心查看伤口有没有扎进什么异物,感激之情掩盖了那些尴尬。

    伤口从手背中间开到了掌根,所幸当时羽簇走在左侧,只是被尖锐的瓷砖断面划开了皮肉,没有接触到危险的铁锈,也没有扎入碎瓷片。伤口不浅,但没有伤到大血管,棉签按压、挑起被割开的部分,擦净析出的浅浅血迹,粗看就已然好了。

    羽簇拘谨地坐在板凳上,看着覃先生用创口贴比划两下,又转身去找纱布和药粉,整个人僵硬地支在那里,空闲的右手悄悄把外套单薄的衣角绞出花来。

    视线胡乱飘着,又看到一旁桌上覃先生放下的毛笔和染料,醒悟——覃先生是去给水缸的经文固色。一时间羞愧更加难耐,羽簇脸上烧红。

    看得出来覃先生不太擅长包扎,换了两次纱布,胶带都将伤手缠了好几圈,才犹疑地问:“这应该是包好了,不会掉吧?”

    羽簇连忙点头赞同,又紧张地提出自己赶着回家。

    “红花油也拿上。”

    覃先生又递过来一个小瓶,指了指羽簇单薄的肩膀。

    “我刚刚抓你用的力气不小,肯定青了,回家让家里人好好帮你揉揉,快过年了,身上带着伤不好。”

    小瓶里的量很少,看起来愈发艳红的液体扒在玻璃壁上,就像羽簇因羞愧而低垂的脸庞——她确实是需要的。

    “我记得你,第二学年的羽簇是不是?五艺考核一直很优秀,经文誊抄得也好,几个教习都提议向黎川推荐你去禅院或是净师院,很不错。

    “你是个好孩子,不用害羞。

    “要是着急回家,可以走食堂这边的新路,直通那片集市区,那边离你家很近不用担心。”

    覃先生柔声夸奖了一番,又指了指食堂的另一侧提议。

    羽簇顺从地跟上了覃先生。

    覃先生指的路,是新修的水泥路。原本的路要绕到隔壁村再绕回来,还只到山脚,很麻烦。这两年陆续搬到集体房的人不少,有一条水泥路,不用走小路,也减少一些学生的负担。

    在仔细规划后,由他去找了镇长申请了项目,给白宜村批了一条新路,靠近这所山里的善堂。又借用施工队、联系能做修路活的家长帮忙,在山上开了一条支路。

    工期紧张,还有不少建材随意堆放在路上没清理,路边没有修整、大门也没有修好,原本年后才会给学生们开放。

    覃先生带着羽簇走到被拆出一个大洞、只用竹篱笆勉强挡住的围墙边,给她指路。

    “从山上下去是一条道,山脚往左拐,要不了多远就能到集市区。走的时候注意点,应该是不会迷路的。”

    说完,覃先生特地将手里的东西换了位置,温和地拍了拍羽簇没受伤的左肩。

    “路上多注意脚下,回家之后注意伤口处别沾水,好好学习,早点休息。”

    羽簇脸上又烧了起来,郑重地应答了覃先生,向他和巡逻跟来的舍监道了再见。

    这座山几乎没有开发,前门出去好歹还有几片薄田、两户人家、一座小庙。这条新路可就真的是除了树林什么都没有。

    而且茂密又高大的松树遮盖了月光,还要不时避开堆在路上的杂物,羽簇在四尺五宽的水泥路上走得很小心。

    据说山里曾经有过野狼猴子,但这两年也销声匿迹,因此村长他们才能同意把善堂搬来。就算这样,一些家长还是会来接孩子,正门的那边的山路因此被踩断了两块石台阶。这才让覃先生劝住了村长,一起去申请修新路。

    新路经费拮据,哪怕在山腰绕了好几个圈缓冲,依然有一段不短的陡坡。羽簇被先前脚软踩滑吓得够呛,手上新添的伤痕都麻痒地发冷,格外专注地盯着脚下。

    也就没注意这一路上非常安静,只有一双旧胶鞋踩在稀疏泥沙上的嚓嚓声。

    羽簇很认真地盯着手电筒所照射的几寸光明,仔细估算,还有多少电量,够不够自己回家。

    食堂那段路,多用了时间。下山的路长了一截儿,但是从山下回家的路,能少小半,今天也不用捡柴。

    她算清楚了,于是看了看还掩盖着自己的树影,略微加快了些脚步。

    临近山脚,树林里吹来腥湿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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