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菩提偈 > 漏彻梵音
    谢内人平素极爱美,容不得妆容有半点瑕疵。此时她却顾不得这些了,泪珠源源不断地滚过她的面颊,冲去脂粉,留下桃枝般斑驳的痕迹。她用凄厉的声音咒骂小宫女:“黑心肝的行货子,我平日待你不薄,你为何这样残害我!”

    谢内人接连挥下手中篾条,抽打之声不绝于耳。小宫女抬臂抵御,她所着的外衣浆洗得发白,脆弱的经纬在重重的一记抽打下应声而裂,充衣御寒的苇絮漫天翻飞。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于心不忍,上前将那哀嚎呼痛的小姑娘挡在身后,七嘴八舌指责谢晴烟。

    “教训两下,出出气也就够了,非得弄出人命官司来吗?”

    “宫中不许私设刑罚,她做错了什么,自有司正过问,何以轮得到你来责打?”

    所有人都向小宫女,谢晴烟一时气极,垂袖仰天,无助地大哭起来。

    明音移步过去,抽出绣帕为她轻拭泪痕,“出了什么事,值当你这样大动肝火?有什么问题就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

    然而她只管哭泣,任旁人如何劝说,也不发一语。

    这时太后宫中的叱罗云恰巧路过,她本就不待见明音,后来六王归宫,明音又抢占了她家姐妹去明义殿服侍的机会,借此飞上枝头成了孺人,她对明音的厌恶由此更上一层。见她在,必然是要来落井下石了,阴阳怪调道:“能有什么办法?得罪了乐(lào)陵县主,尚服局没有她立足之地了。欸,也不怪谢内人心狠,那丫头弄坏了皇后准备赏给县主的赐物,换做是我,宁愿偿命也得打死她。谢内人还是别指望谁能救你于水火了,县主何等的金尊玉贵,不是什么猫儿狗儿都能搭得上话的,依我看,你还是安心领了这顿罚,下回再长点记性罢!”言罢白了明音一眼,快意昂首,扬长离去。

    维护小宫女的众人一听此言,甚是尴尬,纷纷对谢内人表露自己的同情。

    县主原本是亲王之女的封号,可乐陵县主身份特殊,她的生母冯丽妃是圣上的嫔御,而她的亲生父亲,却只是一个声名不显的流外官员。

    丽妃冯氏在入侍禁中前,曾有过一段婚姻。夫君在她怀胎期间因病过世,她诞下遗腹女后并未再嫁,一直嫠居在东都洛阳。关于冯氏和圣人的相遇相知,宫中众说纷纭,其中最被人熟知和推崇的说法是:在夫君逝世多年后的一次花朝节上,和风送香,游人如织,乘车出游的冯氏被欢声笑语吸引,褰帘远眺,不慎与策马而来的青年目光交汇。青年神清骨秀,引马徐行在脉脉春风里,见车中是位女郎,有一瞬错愕,随即朗然一笑,无分毫轻薄之意。

    那一笑太过美好,就连天地也为之失色。冯氏心悸不已,匆忙放下垂帘,阻断彼此探视的目光。她却忍不住在午夜梦回时,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当时的惊鸿一瞥,几乎相思成疾。

    当然,辗转反侧的不止她一人,未过多久,便有内官奉敕登门。当宦官将敕书交到她手中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给予她久违悸动的青年,原来是高坐明堂的圣人。

    她从宦官口中得知圣人亦对她有意,十分欣喜,拜别家中长辈后携女入宫,受封才人之位,在生下鲁王后又进封婕妤。冯氏性情淑均,宽和体下,颇惬圣意,后经几度升迁,最终跻身四妃行列。从市井孀妇到天子嫔御,冯氏的晋升之路堪称传奇,也为后宫女子提供了无限的遐想空间——英雄不问出处,也许下一个得到帝王垂青的,就是自己。

    与冯丽妃截然不同,县主为人敏感多疑,甚至有些刁钻刻薄。明音时常想,这或许是源于她内心深处对出身的自卑罢,锦衣玉食并不能弥补血脉之间的差距,公主县主,一字之差,她的身份终究无法与正统帝女等同,因此也尤为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别人的无心的举动,在她眼里都有可能变成故意针对她的轻贱怠慢。

    “她损坏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明音问。

    “是为县主生产预备的贺礼之一,一卷香云纱。”司仗司的郭媛媛看了谢晴烟一眼,叹气道,“这份贺礼早在县主诊出身孕那天就备下了,晴烟清点过后让阿桂收在藏库里。今日县主夫婿杨颋(tg)独自入大内问安,说县主昨晚下身坠痛,寅时顺利产下一女。宅家与皇后很高兴,直夸杨颋好福气,派近侍来尚服局取赐物,命赞者稍后随杨颋出宫带给县主。晴烟让阿桂把香云纱拿出来,阿桂犹豫着,从一口褪漆的木柜里翻出被虫蠡啃蛀得千疮百孔的香云纱。原来这丫头当时分辨不出普通木柜和香樟木柜子的区别,又怕晴烟骂她蠢笨,也不敢去问,心存侥幸,随便挑了个柜子装香云纱。适才晴烟送去尚功局绣补,那边的内人说,因为破洞太密,五个绣娘挑灯赶工,也得花费十日的时间方能修好。”

    绢帛织物,储藏时最忌讳虫害、发霉、日光照射。而香樟木制成的衣柜正好可以预防以上危害,适应存放此类织物。

    郭媛媛建言道:“今年的春彩1要一月后才会上供。库里还剩了些绫罗绸缎的余料,要不添四匹白绫,价格正好可以抵一匹香云纱,而且数量上多了,看起来更喜庆热闹。”

    姚内人说不可:“沉香,玳瑁,牙帐,香云纱,这四样是生产礼万年不变的定例,按后妃宗女的品秩在其上增添,从未听过撤换的先例。况且前不久宣城公主生子,宫中所赠的布帛也是香云纱,到了县主这儿就拿一般的绸缎替代,岂非会让县主多心,这是皇后有意在厚此薄彼吗?”

    在她们对话时,明音一直沉默,听完此话忽然问姚内人,“那卷蜀锦,我可以随意处置吗?”

    姚内人一怔,旋即道:“当然,太后已将其赐给娘子,那便是娘子的东西了。”

    明音颔首,一抚谢晴烟后背道:“我听说这位小千金是县主随杨颋任眉州别驾时怀上的。而眉州地处古蜀,正好我这里有一卷蜀锦,织绘了石榴瓜瓞,多子多福,寓意也好,用来做县主千金的诞生贺礼最是应景。不过,还有件事情得麻烦你去办……”明音故弄玄虚,谢晴烟倒很好奇,她要麻烦的是什么事了,一时竟忘了哭泣。

    明音巧笑:“我要麻烦你整顿好妆容,去和赞者商谈,请他向县主解释这番特别的心意。”

    谢晴烟破涕为笑,忽然发觉自己尚未转危为安,忙敛了笑容,哽咽问:“这样做,真的可以吗?县主不会生气吗?”

    蜀锦价格高昂,曾是刘蜀重要的军费来源,孔明先生有言:“今民贫国虚,决敌之资,唯仰锦耳。”这句话放在今日也不算夸大,因为产量稀少,工艺精美,蜀锦仍是时下贵族争捧的好物,常常是千金难易一疋锦。加之有一重寓意在,县主未必不喜欢这份精心准备的大礼。可是县主到底生不生气,明音也说不定,但要安抚晴烟,就必须给予一个肯定的答复。正待开口时,有人先却先她一步说:

    “不会,由我代替赞者亲自送过去,不会有事的。”

    这是男子的声音。

    明音讶然,循声回首,见一位面生年轻宦者向这里走来。他身形颀长,容貌清隽,单从步态就足以看出,是个温和守礼的人。而且,他的嗓音轻快,明亮,不似其他宦者那样锐利,如果不是身着宦官服色,明音一定会错将他当作一个风华正茂的正常男子。

    六尚之中不是只有女内官,有些职位也会由殿中省派来的宦官担任。明音尚在从他的服色推测他的官阶,就见晴烟感激涕零,对来人深深福身道谢:“多谢裴奉御相助,奉御的大恩,奴家没齿难忘。”

    许多男子如云的重大场合,譬如朝会,祭宗庙,不便让女官出席,为了弥补此项不足,六尚便设了奉御一职,常以宦官或武将充任。

    他既在这时出现在尚服局,应当就是掌供冕服、几案的从五品尚衣奉御了。

    裴尚御笑道:“为同僚分忧解难在我职责之内,谢内人不必挂怀。我想,如果将这位内人的话原封不动地传达给县主,县主一定会很高兴的。”

    明音含笑欠身,表示承他谬赞,转而端详谢晴烟的脸:“瞧瞧你这模样,简直像灶房里的花猫,奁盒带来了吗?我帮你补妆。”谢内人赧然说带了,明音扶她进屋,和裴尚御错身而过时,未曾留意到那束宁和的目光,一路尾随她去远。

    将闷闷不乐的谢晴烟逗笑之后,明音又在尚服局迁延了几刻,终于等来了此行最想见的人,内尚书崔芷。

    封贵妃旨意甫一下达,有关各司便着手册仪的铺排,以免正式行礼时出错,崔尚服这几日都要去排演流程。回来时见到明音,一向寡淡的神情里浮现一丝难得的惊喜。见她要跪拜,崔尚服疾步上前,一把将她扶住,笑道:“孺人贵居五品,与我品阶相同,何况,你为主我为奴,我已受不起你的大礼了。”

    明音抬头,双目中隐有水色浮现:“尚服对我和姑姑的恩情,我从来没忘过。”

    听她谈及从前,崔尚服不由感叹岁月其驰,一个晃眼,贵妃身边的那个小女郎,已经长成大人了。

    韦纪安入道时,圣人尚未褫夺她的封号,原则上,她仍然可以享有贵妃的尊荣。然而,除了封妃玉册上镌刻的溢美之词继续述说她昔日的辉煌,她实际的待遇却一落千丈,连各宫得宠的宫人都不如。丰厚的衣食月例经过大小官员层层克扣下来,只能供她们勉强维持温饱,哪怕再精打细算,过冬必需的薪炭依然撑不到明年春天。

    在她提心吊胆,祈盼花携春信至的某一天,明音还是病倒了。她发热卧床,命悬一线,这一幕正好被送冬衣的内人崔芷撞见。

    明音病得厉害,谵语绵绵,口中呢喃唤着阿耶,阿娘。求告无门的韦纪安隔着被褥抱着她,一侧脸颊温柔蹭动她的脑袋,红肿了一夜的双目,此时再难流出一滴的眼泪。

    她面目平静,内心却陷入了艰难抉择。果真要舍弃明音,去维护自己在他眼里的自尊和骄傲吗?

    明音是阿兄唯一的血脉,她在世上最亲近的人,而尊严,早在甘露殿下匍匐哀泣时就消磨殆尽了,再来一次,于她也没有任何损失。终于她说服自己,让侍女以贵妃韦氏的名义去立政殿,求圣人派医官过来诊治明音。

    最后一次,这是她最后一次求他了。目送侍女奔跑离去,她在心底对自己说。

    等待是一种漫长的煎熬,侍女走了多久了?也许是一刻、三刻、也许是一个时辰。极度的劳累和痛苦,使她丧失了对时光流逝的明确感知。

    纷沓的脚步声响起,她仿佛是山岩中孤寂了千百年璞玉,终于等来了可以打磨她的匠人。

    是他来了么?韦纪安起身,无意识地走下脚踏,想去外室迎接他。足尖及地的那一霎她忽然醒悟过来,一壁恨自己这把奴颜婢膝的贱骨头,一壁退回床沿肃容端坐,甚至想好了,如果他来祈求她的原谅,她会坚定自己的立场,声色俱厉地让他滚。

    可侍女引入内的,是刚才离开的那个内人。

    侍女庆幸不已,絮絮道:“圣人正在休息,立政殿的监门直长拦住我,让我待会再来。还好路上遇见了崔内人,她帮我去太医署抓了药,娘子,咱们韦小娘子有救了。”

    韦纪安一脸冷漠,与崔芷相对无语。须臾,崔芷收回目光,解开包袱,把药包仔细搁在桌上:“麻黄、芍药、五味子……烧一斗水,先煮麻黄,水干二升后撇去浮沫,和其余药材熬煮,去掉渣滓温服入口。这是宫人治疗高热最常见的药方,兴许对她的病……”

    有效二字未及出口,韦纪安便冲过来,奋力挥袖,将桌上的药包尽数横扫在地。

    “出去。”她的声音如窗外飞雪,缓慢中带着彻骨的严寒,划过崔芷耳畔。

    看着洒落满地草药,崔芷淡然抬手,掸落沾衣的药屑,衔笑道:“早问贵妃有节士风骨,今日一见果不其然。落魄至此,也不肯接受我这卑贱之人的施恩。”转目看向床上的明音,“药我送到了,这小姑娘的命就在你一念之间。你要她生,还是要她死,我管不了。不过,奴心中有几句话,斗胆向贵妃讨教,敢问贵妃,谁才是这座煊赫禁庭主宰?皇城内外,谁又能真正的瞒天过海?你果真以为他是受人蒙蔽,才对你所经受的苦难不闻不问吗?呵,或许贵妃还在期望,终有一日他会幡然醒悟,纡尊降贵放下身段,只为博得你的原谅,那时你再昂起头颅置之不理,就像他对你做过的那样。听起来,似乎很解气呢……可是贵妃,他已经放弃你了。作为失败者,垂死挣扎的唯一的用途,仅仅是为的宫眷们枯燥无趣的生活增添一则茶余饭后的笑料罢了。”

    然后,她保持着局外人式的冷漠微笑,说出了韦纪安此生听过的最冷血无情的话,“现在,你可以带着她去死了,我绝不拦你。”
本文链接:https://www.tailaixsw.com/27_27563/251082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