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枯戮山的大少爷目送女仆一步步离自己而去,正如目睹她一步步踏进自己费心布置的陷阱。

    街对面的杂货店堆放着各式各样的物品,舒律娅从中挑选了一把彩虹印花的雨伞。书架上摆了几本拆了包装纸的书,最上方的读本名字是《生活在别处》。

    店铺售货员是个帮妈妈看铺子的小女孩,她用计算机打出价格,朝舒律娅乐呵呵地笑,鼻子上长了星星点点的雀斑,咧开嘴会露出两颗胖嘟嘟的虎牙。

    女仆打开钱袋子还钱,神思游移了下。假如她脱离了揍敌客家族,是否能迎来类似的安宁的生活。

    雨势没有丝毫减弱的意思,舒律娅拇指下按,短柄的伸缩雨伞撑开一轮华丽的月晕。

    返程途中,她遇到花车游园出行。原先无序走动的人群在霎时间如蜂群涌动,隔得近在咫尺的同伴顷刻似乎远在天边。

    交织的雨幕隔开了路人的视线,成对的花车在街心的行道中压过。

    人流如织,舒律娅被观览花车的群众们推着往东南方向走。斜对面的男人撑着伞走过来,骨骼分明的手腕慢悠悠地抬起一把乌漆墨黑的长柄雨伞,同他本人的穿着一般。

    黑色的雨伞下是黑色的西装西裤,凌厉的下颌线预示着此人不是个好相处的角色。

    伞面内部是深灰色,再往上抬一点,是两片薄薄的嘴唇,高挺的鼻梁撑住了凌厉的眉宇。不同于本地人看谁都脉脉温情的惑人眼眸,她看见了一双含着刀锋的眼睛。

    雨下得大了,大颗小颗的珠串噼里啪啦地砸在来人伞顶,也砸中了舒律娅心口。

    灰蒙蒙的天空吞吃着晦暗的卷云,出行的游览车抛下花海如云。舒律娅的心跳声比闷雷聒噪,声音大得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喉咙口跳出来,让整条街道全听个分明。

    她情不自禁地迈出自己的脚,刚踏出一步,腿似乎就被什么东西抱住。

    小腿的沉重使她低下头确认情况,面目模糊的仆人双臂拢着她的脚腕。

    “舒律娅,你是要害死他吗?跟害死我一样。”拖住她的人,十根指头由血肉缩成了白骨,“你得回去,回到大少爷身边去。回到枯枯戮山那儿去。”

    “你应该烂在枯枯戮山,就和我一样!”

    那张脸忽地变成了大少爷的脸,他站起来,身形逐渐覆盖了她整块眼角膜,伸出的手遮蔽了女仆全部的视界,“舒律娅,别犯傻了,你离不开我。”

    “还是说,你迫不及待地等候接受惩罚?”

    女仆忽然不能动了。

    发软的手捏着圆形的伞柄,与男人同色系的眼眸直直地盯着对方。

    从看到来者的第一眼,舒律娅就领悟对方的身份——是与她约定了要来接她的杀手先生。

    好似她有许多次抵达了这个命运的交叉路口,闲庭信步的男人也曾无数次地向她发出过邀约,对她说出那句“跟我走。”

    等到男人真的隔着三、五步的距离,对她做出了那句话的口型,舒律娅的伞握不住了,脱力了似的朝右侧倾斜。

    数不尽的雨露滚过她的额头,落在她浓密的眼睫毛前,聚起一颗颗晶莹的玉珠子。

    无尽的悔恨、懊恼,疯狂、憎恶等负面情绪,划破过去的过去,预兆着未来的未来,积如山堆的阴郁塌落为成吨的泥石流,几乎要将舒律娅整个人都淹没。

    长相周正的男人由远而近,一步步地向着她走来,又似在迎合着某个命运的判词。他披着一身风雨而来,书写与她擦肩而过的命运。

    丝丝密密的雨水打在舒律娅的脸颊,一粒一粒地大有泼洒进她生命的架势。舒律娅确定杀手先生有本事、有能力在这里把她带走,她当下唯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主动握住他的手。

    可之后呢?

    杀手先生再强,他也是一个人。

    他是有能力、有伙伴,可难道她就能因此心安理得地,把有要紧事要办的杀手先生和他的伙伴们拖进这滩泥泞,踩着杀手先生他们的身躯作为垫脚石,放心地一走了之?

    如果咬住猎物,任她跑到天涯海角也绝不松口的揍敌客家族,伤害到杀手先生他们怎么办?

    如果为了她一个人,耽误到杀手先生他们当前要办的要紧事,到时候要怎么办?

    如果后续的处理事宜实在麻烦,如果杀手先生支付的代价委实沉重,重过了她在杀手先生心里头评估的价值,他到头来后悔了,怪罪于她,庞大的恩情反成仇怨,她又该怎么办?

    ……

    那么多的如果,凝实为一道道粗糙的绳索,捆住了舒律娅的手脚。她不敢开口,不能妄想,生怕自己的求助,危害到他人的生活。

    受密集的雨势和人流影响,伊尔迷搜寻不到女仆的踪影。

    他的念钉大范围发射,被射中的人们统一停止了动作。他们呈现着僵硬的姿势,集体望向了舒律娅的所在地。

    被控制的人流重新开始流动,留下聚焦在她身上无空不入的、锲而不舍的视线。

    舒律娅凝视着向自己走来,和她约定好,只要她开口或者做出动作,他就会带她走的杀手先生。

    肩膀刚略微动弹,四面八方汇聚于一点的视线就立马倾注在她的身上。

    不能、不行、不可以。如芒在背的视线告知她答案。她的行动将决定是否会在此地开启一场恶战——以无辜者的性命开场。

    ——舒律娅,你知道的吧。离开我,离开揍敌客家族,你就会活不下去。

    ——你的无知会害死身边的人,你的弱小会成为可耻的绊脚石,舒律娅也不想别人因你死于非命的吧。

    ——鲁莽和愚蠢只会让你失去,贪心和不知足会折断你的手脚。舒律娅,除了我的身边,你还能待在哪里?

    伊尔迷少爷的打压,句句言犹在耳,声声是催命符。

    揍敌客家族的可怖名声,普天之下,妇孺皆知,她怎么能因为她的一己之私,叫其他的人来替自己蹚浑水?

    “对不起,杀手先生。”

    她的醒悟来得太迟,道歉也姗姗来迟。

    两人擦肩而过,舒律娅对企图援助自己,却被自己辜负的男人悲伤地致歉。

    经过宴会一事,反感自己的所有物被人触碰的伊尔迷,对她的人身管制加强。他允许她购物、寄存、逛街,相对应的,她身边总是有密密麻麻的视线停留。

    她不知道伊尔迷是怎样做到的,但她毫无疑问是无从凭借自己的力量脱离他,甚至他们的掌控。

    汇聚在女仆眼睫毛顶端的雨珠,汇聚成一团。在舒律娅说出口的空隙,似承受不住负担似地落了下去,坠作一颗坠落的泪花,“我不能为了一己之私,拖您进这个漩涡。”

    “世末小姐。”不,世初小姐。经过她的杀手先生默念出她的另一个名字。

    自以为算无遗策的第一杀手,终究是有算漏的一日。他轻声地叹息,为至今亲眼所见才查明的事实。

    的确是太迟了。她的初次碰面,他的久别重逢。他的故友与新交。

    即将前往的遥远之地,即便世界最强者之一的他,也没办法断定自己能回返。再多的措辞,说来也无益处,徒劳增添烦忧而已。

    男人捡起舒律娅掉落的雨伞,放进她的手中。

    他明白这个举动会给自己的撤离平添风险,也知晓枯枯戮山那位大少爷已然盯上了自己,更醒悟本次计划决计瞒不过对方的耳目。

    他知道伊尔迷知道自己的计划,他也知道伊尔迷知道他知道自己的计划泄露。二人的交锋远在本次计划之前就开始,世初小姐作为中间人一无所知,是幸运的同时,也是一种不幸。

    倘使他早点得知世末小姐与世初小姐是同一个人……

    然而,世间没有后悔药。不论对象是谁也好,谁都无法求得上天的仁慈。

    他来到这个街口,本就是为了眼前这个人。即便迎接未知奇遇前的善心,终归是送错了人。

    “诚心祝愿你替人着想的心,能得到好的报偿。”

    男人捡完伞就走了,好像他是个见面不相逢的陌路人。

    舒律娅正伤怀着,右肩膀忽地被人一拉扯,整个人翻了个面,撞进伊尔迷的怀中。

    “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暗中观察了全局的大少爷说。

    他的女仆实在太不会隐藏,在他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毫无疑问地是在挑衅他的威严。

    伊尔迷本要当着女仆的面,杀死前来支援她的接应者,给她留下一个深刻的教训。可当那个超群绝伦的杀手,与舒律娅真正产生接触的时刻,光是他们隔着空气目光交接,他就觉着难以忍受。

    他放弃了原来规划好的思路,只想用杀戮与死亡抹平自己所有物被旁人觊觎的不快。而在那个人起身离开之际,他发觉乘胜追击的乐趣并不比抓住女仆本人更为迫切。

    彩虹图案的雨伞斜挎在舒律娅的肩膀,向左边方位倾斜。

    伊尔迷弯下腰,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的脸快速贴近。同样冰凉的四片唇瓣相互碰触,在感觉冰冻的时分,已有熔浆迸发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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