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东方翻起鱼肚白。是搁浅的鱼类濒死一搏,空洞的眼珠化成与群山交接的轮晕。

    躺在红发青年胸膛醒来的世初淳,重温了被织田作之助抱着睡的体验。

    好处是,她知晓了织田作之助细水流长的关爱。

    就是关爱过头了,织田作之助误认为她的身体停留在先前腰部严重受损的状态,一根筋地认定她现在也肯定没法子平躺着睡,得侧着身子入眠。

    于是获得了坏处——她被整整抱了一个晚上,睡得腰酸背痛不说,还落枕了。

    歪着脖子刷牙洗脸的世初淳,顶着浑身的不舒服,皱着眉,吐掉嘴里的泡沫。

    她今儿个扮演什么沉睡中的王女,扮个恐怖片里歪头的黑发小姐还绰绰有余。

    更糟糕的一点是,她的眼镜昨儿个被芥川龙之介损毁了,今天行程紧,估计来不及去配。

    按掉定点闹钟,世初淳发现手机聊天室的消息多达上千条。

    学校一系列安排等着的少女,自然而然地忽略掉了里头的消息。她回到床铺,挖起两个赖床的弟弟。

    孩子被弄醒了就哭,扒拉着织田作之助的胳膊,要往他怀里钻,嘴里喊着“爸爸、爸爸。”

    早上想要睡懒觉,不想起床的心情是情有可原的。成年人尤且如此,更别提心智还未发育完全的小孩子。

    世界上怎么就没有一条不用上学、上班,奋发图强,而是生来就能颐享天年,无忧无虑到老的路呢?

    大概率是有的。只是他们没有生在那条路上。

    世初淳挨个摇醒了两个年幼的弟弟,哄着他们刷牙、洗脸,再分别抱起他们放在宝宝椅子上,喂他们吃饭。

    一伙人用过早餐,织田作之助站在玄关处,俯下身,方便女儿系领带。

    世初淳指头勾动,熟稔地打着结,同上个星期一样,询问监护人这周是否继续保持繁忙的状态,得到了确切的回复。

    不要期待,就不会受到伤害。这是世初淳从小到大习得的真理。

    她轻微地勾起嘴角,忽略掉胸口飘起的失落。与往常一般别无二致地送织田作之助出门。

    “请路上小心。”

    在掠夺生命、排查真伪的事情上相当老道的红发青年,在对待女孩儿隐秘不露的心思时,经验尚且不够丰富。

    他连日常的人际往来都有些迟钝,与外人的交往过程中也是木讷多过灵敏。

    手碰到门板的当口,有什么东西迅速地一转而逝,以织田作之助近乎百发百中的机动力,竟也没办法准确地捕捉到。

    大抵得归咎于在宿命的车轮倾轧之前,鲜少有人能提前地发现并且有效地抵御。

    织田作之助忽然想到什么,回头问自己的女儿。“世初,你好像没有对我提过什么要求。”

    要求吗?世初淳凝视着自己的监护人,默不作声。

    她想要和织田作之助在一起生活,平平淡淡,不掺杂别的什么。

    她想要家里只有他们一家人,太宰老师和芥川龙之介不再居住,坂口先生也不会再上门。

    她想要织田作之助辞掉每天刀口舔血的工作,远离横滨,和她一起踏踏实实、平平稳稳地生活……

    这些要求,她都说不出口。

    是要叫太宰、啊,他不会,那芥川……他也不会,总之,可能会让坂口先生伤心的需求,也太不符合一个称心如意的女儿,在备受关照的条件下说出口的事。

    人所想的,沉默代表着没又结果。

    心里划掉询问织田作之助是否能抽出空闲,来参加学校校园祭,观看他们班级的表演的选项。世初淳挑选了最为安妥,直击关注点的一个。

    “我希望您活着,平平安安地回来,不要受伤。”

    “喂喂,这太沉重了吧。”站在洗碗槽边洗碗的坂口安吾随口吐槽。

    “那换一个吧。”

    联想到剧本里自己要扮演的角色,世初淳回忆着幼年看过的童话故事,三个孩子的父亲出门,最小的女儿朝父亲索要一枝玫瑰,舒展开眉梢。

    “父亲,我想要一朵玫瑰。”

    “那是女儿向父亲索要的东西吗?”这合适吗?与织田作之助一般,同样少根筋,毫无浪漫细胞的坂口安吾呆住了。

    世初淳当然不会呛声坂口安吾,说:“坂口先生不说话,没人把您当哑巴。”只是表示有坂口先生这样的捧哏,是父亲、太宰老师他们的福气。

    他们噎死了坂口先生,坂口先生就来找她吐槽。父亲、太宰老师再噎死坂口先生,坂口先生再来找她唠叨。

    成永动机了属于是。

    似乎对浪漫过敏的,还有织田作之助。

    接触到玫瑰、蔷薇之类,美丽、脆弱,只可保持几日新鲜的词汇,好像对织田作之助以杀人维生、执行指令的人生产生了一点冲击。

    本进行寻常询问的红发青年,呆滞了几秒,皱起的眉峰压了几丝凝重。

    他潜意识地回避这个需求,在面对从来没对自己提出过什么的,乖巧懂事的女儿,口中说不出拒绝的句子。

    “好的,我会带回来的。”按着女儿系好深蓝色的领带,黑手党基层成员承诺,他会买一大捧玫瑰回来。

    转身帮太宰老师绑领带的世初淳笑了,弯弯的眉眼像是一汪清澈的水渠。她拉住织田作之助的领带,在父亲的纵容下毫不费力地把人往回勾,眼神里携了点鲜少表露的俏皮打趣。

    “父亲不问问我,要什么颜色的玫瑰?”

    玫瑰,不都是红色的?单身直男变三个孩子父亲的织田作之助呆愣住。

    世初淳:“……”

    罢了。

    花有花语,人有人心,这个疑难就丢给织田作之助去处理吧。世初淳推收养自己的男人出门,“请多保重。”接着补了句,“我会在家里等你回来的。”

    今儿个校园祭弄完了,会比平时早放学。

    酒友三人组里较为年轻的太宰治,心思活络得多。

    他踢着鞋子,审视着正对面给自己系领带的学生,缓缓讲诉童话里女主人公请求父亲带回玫瑰,最终导致她遇见了野兽的姻缘故事。父亲是顺利地带回了玫瑰,可也令他从此失去了孩子。

    “世初小姐,你是在期望与野兽相逢吗?”

    “没有那个意思。”这联想太跳跃了。

    灵巧地给太宰治领子前打了个结的世初淳,一口否定掉荒谬地推测,“太宰老师的思维发散得我追不上。”

    “那么,提前祝你表演顺利。”得知学生并无旧情复燃的想法,家庭教师欢快地眨了下眼。

    替芥川龙之介系领带的世初淳,手一顿,“太宰老师怎么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

    “真的?”

    “假的。”再智多近妖的人,也总归是人,而不是全知全能的神。

    太宰治亮出他视如珍宝的《完全自杀手册》,讲解的却是另一番实情,“即便是刻画着角色性格的作者,也无法全盘掌握笔下人物的命运。”

    他布局谋划再多,对人心的评估再准确,也没法保证自己布置的计划完美无缺。

    人心易变,不能全然把控。

    没能及时更新的、手头没有准确掌握到的情报,也经常会变作撕开人为设置的黑幕的突破点。

    谋划的计策再万全,期间只要疏漏一颗细小的螺钉,也足以叫人造的车马摔个粉身碎骨。

    “啊,世初小姐有演出吗?”

    四个黑手党里第一清闲的坂口安吾,挠挠头,“世初小姐不和织田作说吗?他会很乐意推掉上面发布的行程,去看你的演出的。”

    不,应当说是推不掉也会自个翘掉,冒着被追责的风险去看的。

    “我……”

    世初淳瞥了眼泄露自己日程的太宰老师,说不上怪责还是无言。她续上了未完的话,解释织田作之助工作繁忙,她不想为了闲余的事儿麻烦到他。

    “世初小姐的事,怎么能叫麻烦?”

    感慨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坂口安吾,摸着下巴。新长的胡渣和他早晨接到的指令一样地扎手,“织田作没有看到世初小姐的首秀,才会落下遗憾。”

    “既然如此,”世初淳借坡下驴。“坂口先生有空的话,就代替父亲来看看吧。”

    她掏出闲置的两份入场券其中的一份,搁置在坂口安吾身后的餐桌,“您如果没时间到场的话,就扔了它吧。”反正也没有人领。

    坂口安吾无奈地瞅着学生的函件,“世初小姐妄自菲薄了。”

    “我尽量。”作为全家唯一一个能友情出席的“亲属。”潜伏在港口黑手党的异能特务科成员,自觉责任重大。

    也的确是多重层面上的责任重大。

    他擦干净手,心情复杂地打开黑底白字的校园祭入场券,耳朵响起的是异能特务科要求他与意大利黑手党彭格列门外顾问来访者拉尔·米尔奇会面的声音。

    “抛弃担任教师职务的我,跑去邀请只会蹭吃蹭喝的安吾?”太宰治不服气。

    “什么叫只会蹭吃蹭喝,碗是我负责洗的!”坂口安吾条件反射地要弹开泼在自己头顶的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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