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太宰治从不真正地认可自己残忍、冷酷。只认为被失败淘汰的弱者,就该被剥削、掠夺。他若成功,就证明这个世界没有供芥川龙之介和世初淳生存的空间。

    这个念想如实地倾倒在他的学生之一——芥川龙之介的身心,由对方全须全尾地接纳与贯彻。

    另一个学生世初淳深受其害,夹在疯狂的老师一号与疯狂的弟子二号之间,切身地体会了一番水深火热。

    她深切地领会到了他们的意志,不赞成,也有自知之明地不多加反驳。

    主要是生命只有一次,反对的事她顶多做一次。与其解嘴馋,逞一时之快,不然静下心接受训练,完事了抽出余裕地做自己喜欢的事。

    在亲身体验,亲眼见证了他们的残忍自私、阴险毒辣之后,下定了决心离开的少女,似乎重拾了某个时段的柔软与坚韧。

    她关心他们的健康,照顾着他们的起居,伏在床前,牵住了他的手。

    ——我向您承诺,到太宰老师睡醒为止,我都会牵着您的手。

    ——如果说世界由谎言构造的,人类是扎根于此的一棵棵从发芽就走向凋零的植株。那在见证糜烂过后,我会很乐意陪你共赴这场死亡的盛宴。

    ——约定好了哦。

    织田家的客房大床,常住的客人戴好愚蠢的学生给自己买的愚蠢的月亮睡帽,规规整整地躺成了愚蠢的入土为安的尸体形状。

    四周再撒点鲜花点缀,就可以直接打理成灵堂出殡了。

    太宰治一边慨叹着,世初宁可每夜勤勤恳恳地,为不甩自己好脸色看的芥川龙之介盖被子,以防着凉,也不愿隔三差五来一趟客房,向他这位重如泰山的恩师表演一番尊师重道。

    有着成堆秘密的世初小姐,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敞开心扉,如实相告自己的真实来历,还是宁死,也要封住口齿,把那些私密带进棺椁,不叫任何人知情。

    被学生包扎的带子落在胸膛处,发着难言的痒,太宰治模模糊糊地推翻了先前的设想,轻悠悠地如同弹开一颗灰尘。

    有个小小的念头在心里生根发芽,对他轻言细语,世初活下来这件事,好像也不错。

    然,这样的想法也只是寺庙里到访的香客。秉持着没什么虔诚的念头,点燃手中的香火。徐徐白烟在指尖缭绕,纵有影踪,也迟早落空。

    人有亲疏远近,情分三六九等。为了挽留住珍视的,注定要舍弃些别的。两头都想要,便往往两端都取不得。到底是无可奈何。

    只是这一点,由无明确的善恶观念的太宰治做来,是不难受的。

    这个由谎言编造的世界,究竟要何时才会迎接终焉?

    千思百虑,回想着今日少女给自己缠绑带时的话,太宰治终于闭上眼睛。

    各地新闻资讯报导,国家照常水深火热。

    有桩轰轰烈烈的犯罪案件,被命名为十字形谋杀案。原因是犯罪嫌疑人施暴过后,往往会在受害者的腹肚划了几道口子,再扔进垃圾桶,进行全方位的侮辱。

    施暴者至今也没有被抓到。

    据介入调查的一名女高中生侦探世良真纯推断,犯罪嫌疑人的职业应该是出租车司机。其人擅长流窜多地作案,并且有针对性地瞄准女性乘客。

    最新的一名被害者被发现时,身上没有一处好肉。她留着一口气,被送到医院。到死都睁着眼睛,大概在想回家的路。

    可怜在家苦苦等候的亲人,不知殷切等候的人已然遭遇不测。

    值得一提的是,有位休假的女警官佐藤美和子也卷入了该案件之中。

    再多的情报警方不方便透露,不过照十字形谋杀案的罪犯杀人频率提高,情况恐怕不容乐观。

    纵使警方通过电视台、报纸、网路媒体等渠道,对犯罪者做出了警告,犯人也会基于佐藤警官的身份,有所忌惮。

    但佐藤警官的身份是把双刃剑,一方面能有效地抑制住罪犯的杀欲,另一方面,她又是最好的挑衅警察,展示犯人表现欲的工具。

    等罪犯决定下手时,佐藤警官的死法会比先前的任何一位被害者还要惨烈。

    “世初,好弱。”

    傍晚,客厅。织田作之助抱着女儿,面对面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他常年执枪的手握着祛疤药膏,长着老茧的指腹沾了黏滑的液体,涂抹在孩子被扇了一巴掌受创,又叫太宰治戳开结痂的嘴角。

    红发青年一句话说得既无奈,又叹息。世初淳不由得有些委屈,“也不是我故意的啊……”

    她也不想要受伤的,她又不是受虐狂,上赶着挨打找疼。

    世初淳不想告诉织田作之助,自己受到了羊组织成员的袭击,进而恶化他与羊组织当前并没怎么建立过的关系。她也不是个热衷于背后揭露恩师短处,控诉家庭教师对自己实施的暴行的学生。

    几番犹豫,她还是选择了闭口不言。

    世初淳有世初淳的顾虑,织田作之助自有织田作之助的考量。

    涂了祛疤膏的食指摁在世初淳的嘴角,青草药膏沿着少女的嘴唇的轮廓慢慢地摩挲。

    近来天气渐冷,毛衣、针织衫、外套层层叠上去,宛如多重玩偶套娃。女儿的躯体抱在怀里,暖洋洋的,压在大腿中间,跟没骨头似地。

    于织田作之助的战斗力来说,他收养的每个孩子的每寸肢体构造,无一不是易折的、不牢靠的。恐怕随意磕着、碰着,都会泛起一片青紫色。

    很难想象他曾经用这双手,手里这柄枪,夺取过多少年龄相仿的孩童的性命。

    织田作之助扪心自问,自己曾是奈落底部一团徐徐燃烧的烈火。

    起初只晓得焚烧与毁灭,不成想,有朝一日会拾得一株含羞草,在对方的指引下,得以窥见春日万物复苏的天光。

    许是身为人父,对收养的孩子天生带着某种厚重的滤镜。在织田作之助看来,自己领养的女儿哪哪都好,就是太过于害羞。

    当然,哪个人敢说世初淳不好,先得问问他手里的老搭档。

    织田作之助以为,世初淳在他面前,实在是太害羞了。要她对自己说一句喜欢,恍若要拿她的性命去交换。

    少女原本流畅的口舌也会变得期期艾艾的,好几次险些要咬掉舌头。

    欸,世初似乎仅仅是对他这样,织田作之助迟疑了会。

    他是被讨厌了吗,还是恰恰相反,世初淳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红发青年靠着他的直觉,理所当然地认定为后者。

    织田作之助本人,和他脱衣有肉,穿衣显瘦的身材高度一致,具有强大剽悍的实力,也异常地擅长隐匿。

    若非他存心退让,低调地过日子,现在的□□组织干部当有他一席之地。

    而他甘愿埋头窝在自家栽种着绿植的书房,有空写写小说,没事逗逗女儿、儿子,也不愿意重新回刀光血影的战场,发挥自己的真正实力。

    尽管现在横滨的异能力者,没有一个能从他手里讨到便宜。

    大抵世事遵从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的定律,织田作之助本人的实力过于强大,而他领养的孩子每一个都是实打实的普通人,手无缚鸡之力。

    他领养的孩子们宛若田里的禾苗,生得脆弱易折,处处惹人怜惜。

    每当惊怖的电闪雷鸣降下,他就会同寻常的父母一般,担忧自家手无寸铁的孩子们毫无自保的能力。

    有时织田作之助会忍不住想,与其放孩子们在外头随风招展,经受凄风苦雨,不如安妥地放置在内室,由他自己悉心地收藏。这样的想法,大概可以归属于长亲过度旺盛的保护欲。

    织田作之助先前没有收养孩子的经历,在收养世初淳之后,其实也没能有效地获得多少。

    刚开始在做邮递员的那段时间,甚至穷愁潦倒到得靠异能力天衣无缝,在赌场赢钱,以维持父女两个人日常生活的琐费。

    织田作之助初为人父的身份,没能体现出多少有价值的空间。反倒是世初淳自己,光速学会了什么叫做靠人不如靠己。

    等她学会了本地语言,当即自力更生到包揽了全家人的日常花销,靠自己辛勤地打工,一分一毫地挣来银钱养活家庭。

    女儿性情雅淡,表现乖巧,体贴的宛如自带暖宝宝的小棉袄,织田作之助却感到了些许遗憾。

    因为世初淳凡事能自己解决的,从没有考虑过依赖于他。

    凡遇到困顿难过之事,能自己咬着牙坚撑的,世初从不会主动地寻求他的帮助,只到生死关头的危急时刻,才会拨打烂熟于心的号码,向他珍重地告别。

    织田作之助放任世初淳外出,到校学习也好,工作通勤也罢,本意是为了让她开阔视野,疏导心胸,而不是让她三天两头的,不知道打哪背负一些明面上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伤痕回来。

    看得见的伤口尤且如此令人惊惧,看不见的心灵伤患,他该如何治愈?

    他又不是妙手回春的医者,譬如武装侦探社那个救人先致残,留口气,就能把濒死的患者从阎王殿强硬地拖回来的与谢野晶子。

    他原先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现下是个还没有正儿八经发表文章的小说家。弃武从文了,焉能在并非醉意熏陶的情境下,明了少女的心意?

    “世初是喜欢我的吧。”自带肃杀气质的红发青年,郑重其事地陈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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