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船不定期地更替自身部件,直至整个船体全部更换完。那么,它是否还能被视作原来的那艘船?”

    某次委托任务,目标人物濒死。临死前,视线一错不错地框住织田作之助,一分一秒也舍不得挪动。是四处流浪的蒲公英绒球找到了朝思暮想的栖息地,决意降落的一刻预兆着自我的毁灭。

    “或许吧。”少年杀手可有可无地应着。

    就跟人类相仿。年龄、地域、性格、环境等成长要素,都会造成一个个体与另一个个体的巨大差异。

    每个阶段的生物,有每个阶段的局限性。相互之间相隔的鸿沟,也不是源于这个做到了,那个没能达成,就能笃定是做不到的那位偷懒怠慢。

    纵使是同一工厂的流水线批量生产出的产品,物品和物品也会有所相对的差异。同理,同一根枝丫也生长不出两片相同的叶片,尽管它们二者的差距只在毫厘。

    要先正视这一点,认识到同人不同命,同伞不同柄的悲哀,方能宽和、友善地接受这个世界赐予的不公允待遇。

    啊,好像与目标人物提的问题南辕北辙了。少年杀手后知后觉地认知到这一点。

    不过无所谓了,对方很快就要命丧他手。

    不论生前多么出挑的皮囊,死后也只是任由蛆虫蠕动的营养尸块罢了。再多的疑问,在脑袋被贯穿的瞬间也会统统消失的。

    少年杀手兴致缺缺地抬起胳膊,要结束掉这场毫无意义的追逐战。

    被他用枪指着的一刻,女生自见到他时眼底满到要溢出了的欢喜,转瞬涂抹上了深切的悲色。

    不知为何,织田作之助有种莫名的预感,好似目标人物被他拿枪指着的这件事本身,比失去她的性命更加地叫她难以忍受。

    真是毫无根据的诞妄想法。

    “你说过,有你在,你会保护好我。你说过,你会尽力做好,要我等你……你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从西方到东方,从古代到现代……你不知道我……”

    “是的,我不知道。”

    试图要说些什么的女生,似乎是某种无形的力量掐住了脖子,一下静默了。

    被他追杀的目标们总是这样,死到临头,不惜课语讹言,为了求生,丑态百出。何等地无趣。少年织田作之助举着枪械,射穿了本次目标人物的膝盖。

    他蹲下身,按照委托人的要求,要取走祭品新娘的一对招子。

    人体眼球感知发达,分布着极其丰富的神经。很容易由于外部或者内里的原因引起不适,遑论活体取眼的痛楚。

    便是久经战斗的他,也难保证自己被挖眼时能做到全程不反抗。

    按常理来说,在他的手指戳进对方眼窝时,女生就要还手痛击他的。

    可她一看到他的脸,就停止了挣动。仿佛迷失在茫无边际的荒漠的游子抬头,被空中虚幻的海市蜃楼所蛊惑。

    独有两汪蓄满的鲜明液体,从挖空了的两个窟窿处下落。与女生疼得发白的面色相照映,衬托得那两行红色分外地明晰。

    “不是。”

    遥远的过去逐步褪色,连沁人心脾的温暖也沾染了泛黄的光泽。残酷的现实正在上映,是巨大的反差在一刀刀、一寸寸地割裂。赋予肉""体和精神叠加的双重折磨,从外到内进行着惨无人道的凌迟,叫承受着极刑的人,神志不清,浑噩难明。

    旧往的记忆抛女生于无舟的苦海,正在放映的画面透出了清明的孔隙。在岭帝学院高校就读的学生,喃喃自语。

    “不是的。”

    早知要再次相见是过分的理想,想回归到悲剧发生之前的节点,更是不切实际的痴心妄念……她仍然穷尽一生,生生世世,死而复生,艰难地抵达了这个时空,何故交换来的是此等悲哀的下场?

    是她错了吗?想要和织田作之助再见一面,是胆大泼天的暴徒狂悖的妄想?

    他曾经与她讲述过有关幸福的定义,说这个词因她的存在而变得具体。

    可为什么幸福就在她的眼前,穿成了游离在落地窗前的轻薄帘帐,随着冬天的寒风泠泠地摆动,欲拒还迎?

    它不知羞耻地与欲望相绑定,以至于欲念有多么地浓重,期望就有多么地累赘。教训着人们心倘若想要抓取的太多,能张开手攥牢的反而太少。

    探寻着绝对回不来的旧人,如若奢求某件只存在于虚妄的物什,难免要化身贪得无厌的饕餮,怎么也得不到餍足,遑论追逐着虚无缥缈的过往。

    家庭和乐,阖家安康,曾是即使夺去她的生命作为回礼也想要极力达成的期望。她也千百次地设想过回到总角之时,年少无忌之日,好弥补她出发时再也填充不了的遗憾……

    可分别时没预料,重逢了也不得指望。回首已是百年身,再次见到那些打内心深处希冀能再见一面的人,竟然会沦落到这个结局……

    千年等待空一场,所谓的重逢只是痴人说梦的妄想。

    “哈哈哈哈哈哈——”

    遭受到外来的庞大刺激,女生仰面大笑。她明确了命运恶意的玩笑,在躯壳与心理双重负荷之下,张口呕血,受创的身体禁不住地痉挛。

    身旁是一把揭开了她漫长旅途的,也即将亲手收束掉她的终点的,她寻觅已久的对象,“我不是我,你也不是你。你不是他,我也……不是她。”

    “她会复生,来找你,我也得赴死,去寻他。”

    “因果循环,循环往返——”

    “谁都逃不过!”

    又在胡言乱语了。

    老诚地执行着委托的织田作之助,由始至终保持着同一个表情。他睥着顶着对红窟窿,笑得满脸是血的女生,像是见多不怪的刽子手俯视着一个命不久矣的疯子。

    目标人物说了什么,不重要。他能拿下她的性命,交接掉此次的委托才是至关紧要。这个人的长相、声音,在执行完任务之后就通通会被他遗忘掉。没有任何值得被记住的地方。

    ……本该是这样的。

    奇怪的是,出于织田作之助自己也弄不明白的心绪,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将形态好不凄凉的女生拥进了怀里。在内心感到诧异之前,抬手擦掉女生眼角滚落的血珠。

    是荒谬的、不可思议的举动,于是手指抚弄她左眼底的小痔,说服自己是在确定目标人物而已。

    他将抹着血液的三根手指放入口中。上下嘴唇、牙齿糊上了黏稠的液体,舌尖一勾,舔掉了那抹光鲜的殷红,味蕾忠实地泛开了咸涩的味道。

    一边深拥,一边下手。看似亲密的举动,横亘着心与心的距离遥不可及。

    出膛的子弹终结了燃烧得旺盛的黄昏,与之熄灭的,是一个迷失在交错的时空内,苦苦无法超生的灵魂。就像那张制作好了,却迟迟无法交给亲属的贺年卡,还没被正式地开启就陷入了永久的尘封。

    正月新春,是个团圆的节庆日子。织锦的云霞编纂着明灿的曲调,泓邃的天空绽放出斑斓的烟火。朵朵绚烂,倒映进合家欢乐的家人们的眼眸。

    新事物在生成,陈旧的在衰败。

    是谁的满腹心思都落空,千年等待一场幻梦。让喧闹的都寥落,令荒凉的原野枯木逢春,然,废弃已久的建筑设施冷落,在场者生死相隔寂寞。

    一个尚未经历,一个凄惨死去。在不恰当的时机相遇,计较再多又有什么意义。

    此后,少年杀手年龄增长,遇上了改变自己往后人生的转机。

    他金盆洗手,抚养了一个口不能言的孩子。幼女指着画册,做着滑稽的姿势,向自己的养父表明自己身强体壮到可以食用米饭。

    有零碎的片段在脑海闪现,烟一样狡猾地流走。孩子的手在织田作之助的眼前挥了挥,他回过神,双手越过女儿的腋下,托举起这个娇小的、柔弱的生命。

    “啪——”

    被拉开的彩带小拉炮弹射出五颜六色的彩带,喷溅了被带出来购置童装的世初淳一身。

    “啊咧,哪里来的这么惹人喜爱的小孩?”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蓬头垢面,嘴巴四周遍布着细碎的胡渣。

    他话说出口,赶忙低下头,惶恐地对自己领着的金发萝莉低声下气。森鸥外知错就改,连声补救,“不好意思,是我说错话了。爱丽丝才是天下最最可爱的孩子!爱丽丝千万不要不理我!”

    “讨厌!林太郎一边去,不要和我说话!”

    “但是……”

    医生膝盖边跟着的小萝莉爱丽丝,扯下缠绕在世初淳头顶的彩带。她两指微动,在一眼相中的女童脖子上一圈圈绕着,像是打包着自己喜爱的、可口的美味甜品。

    甜美的糕点要作为余兴节目,留到末尾才能动手品尝。

    “我很中意这个孩子,我要她。”

    金发萝莉摘下衣服的价码标签,贴在世初淳的肩头。她尝试着变相自己替怎么看,怎么喜爱的女童明码标价,纤小的手指抵住下巴,“要多少钱才能购买呢?”

    “爱丽丝,按常理来说,人类是不能进行买卖的。”

    遗憾的是,这个世道往往不讲道理。更别提把法律与伦理统统践踏在脚底的横滨地区了。被称作林太郎的医生,森鸥外竖起一根手指。“我们可以从别的合法途径入手。譬如,通过正常渠道收养之类的。”

    计划实行的前提是,让他们相中的孩子的现任父母失去继续监管的能力——这着实是再简单不过了。

    一个尚不知事的孩子,一觉醒来,失去自己的父母双亲,是一件多么令人心痛的大不幸。作为她的新抚养人,他和爱丽丝必定会照顾好这个孩子,抚平她内心留下的创伤,让她在新的家庭愉快地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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