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草芥书写的文章,书写草芥,是否能归结于自相矛盾?有瑕疵的、不完美的小人物,诞生之初,是否就丧失了活着的资格?

    年幼时,世初淳观看书籍、电视剧、动漫,以为自己也会是剧中意气风发的主角,迟早能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跨过千难万险,迎接自己的美丽人生。

    她度过了平平无奇的少年时期,等不来食骨之井惊险一跃的奇迹,也不曾有可可爱爱的奇妙生物找上门来,与她签订玄妙的魔法契约,开启全新的征途。

    成年的她,完全接受了自己庸常凡俗的一生。平平淡淡,碌碌无为,孤单寂寞,无可奈何。

    踏实地做个背景板,似哑口的幽灵终日投身于工作。

    世初淳自小爱看故事,热血的、恋爱的、恐怖的、灵异的,百无禁忌。老一辈人笑话她,长这么大了,还爱看幼稚园孩童的东西,也不知道争点气。

    似乎在他们眼里,所有不符合力争上游的读物、不能增进自己地位、谈资的娱乐活动,都是晚生进行着的无意义的,需得被批驳的下作行为。

    她被从小指责到大,顶着被戳脊梁骨的压力,死不悔改,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错。

    等世初淳年龄上去了,再翻阅崭新的读本,注意力就从英姿飒爽的主角,转移到了出场寥寥的配角和寻常的路人甲、乙、丙身上。

    一个人没有机敏的大脑、壮大的力量,难不成就失去了接着存活的资质?路人甲乙丙就该为了故事的展开让路,成为死者名单上一个冰冷的数字?

    好友夜明说,世界是一场烂游戏。世初淳则时常怀疑自己是游戏里的背景板npc。

    一路的艰辛历程,仅为在主角盛装出席时,充当一道模糊的剪影。或者,她的人生本就是虚假构造的,实则是他人笔下书写的闲杂篇章。她的本质,与自己曾经阅读过的寓言并没什么不同。

    迷惑自己生存的意义,常常找不到定义。越想脱困,越遭到束缚。一个人生下来注定要走向死亡,那为什么要出生?莫非仅仅是为了成全父母的意愿,感受这一番悲苦多过甜蜜的旅程。

    过节的喜庆日子,秋万问她,“难道你没有体会到幸福吗?”

    幸福?世初淳要开口,鼻腔先行酸涩,是不自觉也不受控制的本能反应,好在人长大学会的第一件事是压抑情绪。

    她反问:“你觉得,给我一个选择要不要出生的机会,我会怎么选?”

    成千上万出生了,宁愿从未来过这人世的孩子们,会怎么选?

    人的诸多想法,自相矛盾。

    活着的时候寻求安逸的死亡,濒死的危难之际,反过来竭力求生。

    纵使学生会的成员们全体遭到虐杀,诞生在她们之间的诅咒,连反击咒灵的一根手指头也不曾完成。可悲到怜悯的诞生都残缺。

    不是世初淳她们,也会是别人。

    大部分庸庸碌碌的平民,只是不计其数的牺牲者中无关轻重的一群人。残虐的酷刑正在进行时,由诅咒脱胎而出的咒灵一瞬的狂欢,建立在死者永恒的痛苦之上。

    强大者的暴虐凌驾于弱小者的无力,留给悲痛的亲属们只有残损不全的尸体。

    惨烈的悲剧发生之际,天地也未曾为之动摇一瞬。没有天崩地裂,没有山呼海啸,湛蓝的天空依旧高远晴朗,校园的杂音依旧吵闹喧哗,一切与往常似乎并无不同。

    唯一一个借助外力,逃出学生会的幸存者世初淳,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她的胳膊肘、小腿处传来令人牙酸的骨折声,落地的时分当即疼得神志不清。

    爆发的咒力冲击教学楼成排的玻璃窗户,须臾间将它们碎作了成百上千的碎片。

    被甩出窗外的女生,全身上下扎满碎玻璃。

    她缓了好久,才能腾出力气,抓住被园丁修理过的浅草。人一张口,是急促到止不住的咳嗽。直至咳出了浑浊的血沫溅湿青草,留下点点滴滴的红。

    舍弃自身性命者,也有怎么也拯救不下的人。井之原冬华如是,锦户山风如是,风间雪秋亦如是。

    漆黑的诅咒在世初淳脸部、脖颈,作蔓生植物状连绵不绝地延伸。每勾勒出一个形状,相应部位的皮肉就会整块掉落,所谓凌迟之刑,莫过于此。

    没时间捯饬伤口了。

    刚才那个怪物提到了咒术师,咒术师是什么……是能克制那个怪物的道士吗?

    在哪里?怎么找?

    纷乱的思绪得不到解答,世初淳指甲抠着草坪,强迫着自己站起来。

    疼痛鞭打着力量贫弱的女生,催促着她得当下做出抉择。

    是要找人返回救援,还是通过广播通知学校里的师生们速速撤离,亦或者干脆不管不顾,折返回去找风间雪秋。

    影视剧里经常出现的情节,某个人明知自己会死,仍然推走焦急不舍的伙伴。献祭自身,好拖住追击者一段时间,换来伙伴们的安全。被推走的人在这时往往会万般留恋,无论如何也放不开手。

    是啊,不要生命看得如此地轻,轻得好似有一身的胆魄,就敢于为他者做奉献;也切勿把她的生命看得如此地重,重到能在其上倾注另一个人的宝贵人生,由此模糊了边界分明的疆界。

    风间、风……风间雪秋。

    没等世初淳走出几米,小腿就炸开一团红雾。

    她上半身失去平衡,斜歪歪地倒了下去。大量的血液跟红墨汁似的从她膝盖以下涌出,没一会儿就濡湿了少女的裙装。

    世初淳的意识与躯壳时而剥离,时而相聚,整个人犹如被暴力撕成了两半。

    一半浸泡在滚烫的熔浆内,每块肌肤散逸的高温足以当场烤熟人,另一半置身于雪窖冰天,叫她快速失温的体表时不时打着寒战。

    以风间雪秋的生命为代价,短暂绊住步伐的咒灵,轻松地脱身降临。

    它的脚从上到下,踩过逃脱者的肚子,残暴地碾碎她腰部以下的脊柱,再爆掉她扣住地表,尝试着朝前方爬行的手。

    咒灵手里提着新鲜摘下的人头,血淋淋的,与世初淳四目相对。

    附近的一些学生看到了世初淳的惨状,看不见咒灵。

    女生们小跑着过来要来扶她,没听到她说的“快跑”二字,在跑到距离她三、四米的地方,就被残酷地集体拦腰切断。

    女生们软绵绵的上半身倒塌在地,脸上还保留着对同校人员的关切。

    世初淳的喉咙被堵塞住了,受损的左眼有火辣辣的液体滚动。她分不出那是眼泪还是血液,唯强睁着仅剩的一只眼,直视着眼前的人间惨剧,像是注视着一场永远也不会完结的梦魇。

    没有人,没有神会给予她回避的机会。

    荒谬的事况尽头,异世的旅人被冷酷的现实拖拽到了崩溃的边缘。

    对,梦魇。

    是虚假的,不切实际的。发生的事情都不是真的。

    她只是跟以往一样,做了一场很难苏醒的噩梦。

    只要她醒过来,一切都会恢复如初,没有人受伤,没有人死亡。

    织田作之助会在书房写他的小说,太宰老师会积极地找寻无痛死亡的方法,芥川龙之介会暗戳戳地找弄死她和织田作之助的方法,坂口先生会压抑不住他的吐槽欲,谴责这场闹哄哄的乱象。

    并盛中学学生会所在的大楼没有被摧毁。

    独立办公室会堆积许多她怎么也处理不完的文件,文书派的女生们会同飞机头的执行派男生们拌嘴,栗山同学会继续劈腿,风间副委员长会一脸不正经地对她动手动脚。

    平和的、琐碎的日常,在世初淳的面前破碎、重整。被大卸八块的学生们的肉块,在她触手可及的距离,一段段分开散落。

    风间雪秋在看着她。

    女生们在看着她。

    咒灵在看着她。

    耳边似有野兽在咆哮,视野所见之处天旋地转。

    大家只是……平凡地活着而已。

    死去的学生们每个人都平平常常的、普普通通地活着。

    没有主动地杀死任何一个人,没有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单每天两点一线上学,认真努力地过着属于自己的人生。

    她们是远比她有追求,有目的,也更应该存活于世的人。

    不要这么残忍。

    不要这么、这么地残忍。

    不要抹去她们,像是对待字帖上几滴干涸的墨渍。悲哀至此,当初缘何要降生?

    世初淳抛开了自己的洁癖,抛开了对未知生物的恐惧,单伸出剩下的手,抢过风间副委员长的头颅,抱在怀里。一如回归运输枢纽的船只,抛下了固定自我的船锚。

    她的优点不够优秀,不能达到力挽狂澜,扭转乾坤的水准,她的缺漏又太明显,点点滴滴都构成了罄竹难书的罪责。在惨烈的现状降下时,构成了几乎要戳伤心肝脾肺肾的悔恨。

    要怎么样才能说服自己,眼前所见皆为虚幻的梦境。试图自欺欺人的说辞,在实在是太过于切实的画面前,毫无验证的价值。

    人生下来,就非得要尝尽千般苦楚,体会到万事不尽如人意的悲恸不成。一死了之,能不能阻绝胸口翻江倒海的撕扯,叫痛不欲生的浮生就此结束。

    世初淳走上了穷途末路,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从永恒的绝望中复苏。

    或许,永远也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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