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认为,织田作之助需要幼小、无害的孩子。

    世初淳认为,织田作之助需要强大、厉害的孩子。

    两名少男少女顾虑的相同之处,又区分着大的不同。

    相同之处在于,他们对织田作之助都拥有着不可斗量的情感,也都没有过问过织田作之助本人的意愿,自顾自地决定了,并打算安排好相关的事宜。

    不同的是前者运筹帷幄,不惜酿造灾祸,后者心有人选,接近中原中也。

    看最后是谁在引火烧身而已。

    早前,坂口安吾登门拜访。太宰治、芥川龙之介在玄关换拖鞋。

    屋主人织田作之助在客厅沙发熟睡,他收养的女儿动手,拨开他额头分散的碎发。

    世初淳以为,如天公开眼,能赐世人于无限绝境中,争得一线可能。

    织田作之助在原作的基础上,可以多收养一个孩子的话,那,那个孩子应当是中原中也那样,进可拔山举鼎,退则跺跺脚,就能让地面陷落,而不是她这样,乏善可陈,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同样的,能挽救大厦将倾的危难,让织田作之助和五个孩子的命运从此改变的人,应当是中原中也那样,一旦认定了,上刀山、下油锅,也会奋不顾身地往前冲的人。

    而非她这样受到伤害就忍不住要退缩的怯懦无能之辈。

    世初淳遮住红发青年的眼睛,弯下了腰。

    透明的泪花直晃晃地坠落,似一颗燃烧着陨落的流星。

    水珠子经过红发青年的下巴,滚到他突起的喉结处,顺着他敞开的领口滑下,落到了锁骨的位置。

    门外要进门的坂口安吾眼疾手快,当即拉住了太宰治的绷带。

    太宰治长臂一捞,拽住了目不斜视进屋的芥川龙之介的后领。

    三个人连成一排,砰砰相撞,发出的声响让睡眠状态的男人清醒过来。

    世初淳没注意到门口的动静,她的心思尽数放在了眼前的人身上。

    她撤回手,坐起身,以为是自己冒犯的举措,不小心惊扰到了织田作之助。

    女生向织田作之助打过招呼,而后停了一停,到底是将心中盘旋已久,似饥饿的秃鹫一口一口啃噬着内心的疑惑,问出了口,“父亲,对我,你是怎么想的?”

    织田作之助不明所以。

    但这不妨碍他根据自己的第一印象,坦率地回答。

    “我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诶。对女儿的看法什么的。”

    父亲对女儿能有什么样的看法?

    感谢女儿来到这个世界,与他因缘际会?

    感谢女儿拉住了他,选择牵住他的手。接下来的路途会风雨无阻地陪着他,一同往下走?

    织田作之助不擅长说漂亮话,因此,有时他威力十足的直球才愈发地让人承接不住。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

    “在遇到你之前,幸福对我来说,是个抽象化的概念。”

    织田作之助维持着躺着的姿势,两指搓了搓少女垂下来的,落到他脸颊的长发,随手拨到了她的耳后,“世初,幸福两个字,是与你一起生活,才转为具象化的词项。”

    “看着你,我由衷地感到幸福。”

    “那世初呢?”织田作之助撑起一只手,倚着靠背,半坐着,“世初你是怎么想我的?”

    “无时无刻。”世初淳低低地呢喃。

    想要带你远走高飞,逃离这一切。

    想要和你走南闯北,居无定所也无所谓。

    想要与你避开生死的判词,平安康健,岁岁长乐。

    对旁人能正常地表述自己的在意、关切,能热情、大方地表达,甚至开玩笑的世初淳,对上自己异常珍视的人,却内敛得不行,谈何勇敢地吐露孺慕之情。

    流浪异乡的过客摊开手,抱住收养自己的红发青年的头。

    她让织田作之助靠着自己的胸口,听自己心跳的声音,轻声问询:“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

    “旋律。”

    对女孩子的文艺、浪漫一窍不通的织田作之助,直言:“感觉有心跳声点弱。世初是不是身体不是太好,要不,我们明天去医院检查下吧。我现在就预约……”

    “不是那个啦!我很好——”也不是太好。

    纯属被郁闷的。

    世初淳咬了咬牙,调整自己的呼吸,“织田你听不懂吗?用你那“聪明到好意思评价我不大聪明的大脑”,仔细地想一想啊!”

    钢铁直男织田作之助挠头,觉得他的女儿是不是有一丢丢的记仇。

    玄关口,不想掺和家庭会议的坂口安吾,摸着下巴,“是在撒娇吧。”

    想搅和父女情,但被同伴搅和了的太宰治,附和道:“是撒娇呢。”

    双手交叉抱于胸前,立志与太宰先生共进退的芥川龙之介,刚要点头,又意识到什么,憋屈得脸色发青。

    “我再笨,还不是你养的好女儿!”气急了的世初淳,连自己都不放过。

    “明`慧如你,怎么就读不出我的心思?”

    旁敲侧击地追问织田作之助听不到吗,她每时每刻乱蹦乱跳到要跃出胸膛的心声。

    它在说,于千万人中有幸相逢,幸运的同时,又何其的惶恐。

    它在说,表白亿万次也不足够,奔赴千万次也不足惜。

    它在说……

    喜欢。

    非常、非常地喜欢。

    喜欢到快要不顾一切,妄图以屈屈蝼蚁之力,去搬动命运这只大象庞大的身躯。

    世初淳喜欢窝在织田作之助舒适的怀抱里,挥去焦躁,拂开焦炙,让时刻担心受怕下一秒受挫的心灵,获得片刻的闲暇。

    仿若只要待在他安全感十足的怀抱,就能无惧外头的风风雨雨。

    喜欢织田作之助的眼睛,像是被整个世界拥抱容纳,携带着远眺着大海的宁静。

    喜欢他没什么语调起伏的言语,却如此让人心动。一个眼神,仿佛诉尽千言万语。

    喜欢他略显沙哑、低沉的嗓音,和平时略显平淡,偶尔会显现深沉的神情。

    喜欢他无论做什么都坦然自若的样子,似乎所有的事情由他做来都合情合理。

    和织田作之助分床之后,世初淳就没办法安然地入睡。

    到饭点他还没有下班归来,她连吃饭也不知是何滋味。

    是不是出事了呢?有没有受伤呢?

    是在做什么危险的事吗?还是只是被什么耽搁了而已?

    织田作之助的强大毋庸置疑,她的担心也是实实切切。

    他的一举一动,牵动她的心。这些话语,她要如何诉之于口?

    难不成用一个新型的差错,去覆盖旧有的谬误?

    人有情,而分外的含蓄,感知清晰,而故作冷清。

    世初淳想把自己的心,一声声翻译了,说与织田作之助听。

    织田作之助身上散发的善意、对待她时的无限包容,堪比极力追逐着太阳的日晷。

    叫她心甘情愿地沦陷,成为没有血缘关系联结的亲情俘虏。

    情爱与生死是隔着地平线相交的天与海,是万里晴空漂浮的密卷云,海浪波涛冲刷沙滩的浮沫。

    浮云易逝,泡沫破裂。那扎根在其上翻腾汹涌的,又是什么?

    凡人追崇的清善情谊,怎么会叫人在察觉分外地伤怀……

    喜爱这种情意,怎么除了正向反馈之外,还暗自夹杂了忧虑、担心、不安等消极情绪?

    而最后的最后,世初淳只是后退一步,退回到自己应该站的位置。

    哪怕喜爱这头巨兽即将冲出喉咙,不管不顾地发泄心意,她也得牢牢地锁住了,不叫他人看见的好。

    由千千万万个轮回刻印进灵魂的强力认知,禁锢着世初淳的心,督促她不要再做出错误的选择。

    尽管吃醉了,饮酒了,也切莫把虚妄缥缈的亲情线当成真。

    是以,听到织田作之助诉说着自己的归属权,好似在说“我需要你”之类的恬言柔舌。世初淳转身,面向坂口安吾,单嗫嚅了一句,“骗子。”

    罄竹难书的恶徒乾达多,生前给过一只蜘蛛生路。他死后堕入无间地狱,受苦受难,空中飘下一条蜘蛛丝。

    他攀着蜘蛛丝往上爬,同在地狱沉沦的罪人们紧随其后。

    纤细的蜘蛛丝如何负荷众人的重量,万一折断了,他就永无出头之日。

    这么想的乾达多,抬脚打算踹开尾随的众生。

    一念善,求其生,一念恶,尝遍苦。

    当他的恶念付诸行动,悬下来的蜘蛛丝突然断裂,乾达多和地狱之众齐齐坠落,重新跌回无边的黑暗。

    偶尔,世初淳思索,若非前世犯下诸多恶行,为何她会在此生尝尽业报,生死全然不由自己,安危尽数系于他人。

    “父亲是乾达多,我是蜘蛛丝吗?”

    滋啦乱叫的电流闪过,明亮的炽光灯打在女生乌黑的鬓发。

    她额头在坂口安吾的胸膛磕了一下,喝醉的人浑然不觉,被站在后方的织田作之助牵住手,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心虽匪石,不无一动。

    感知着相连的大手传递的热度,世初淳没法思考这一切混沌的根源。只能凭借打心底的安心,由直觉替自己做主。

    她回头,踮起脚尖,捧住织田作之助的脸。

    已经习惯俯身迁就自己女儿身高的青年,侧耳倾听,专注的目光似是无声的鼓励。

    少女见了,郑重的神情没有所缓解,反而增添了几分绝望,恍若凝视着一场注定会消逝的烟火——

    开场轰轰烈烈,夺目绚烂,直至落幕了,抛给观众以绝对的孤寂与寒凉。

    是何等美丽的……开始便注写了结局的悲剧故事。

    “哈——原来我是乾达多,你才是蜘蛛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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