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不通,听不懂我说的话……真是伤脑筋。”

    擅长察言观色的太宰治,通过对濒死之人的神色抽丝剥茧,观察出最为重要的一点。

    他挑了下眉,审视着被迫盛装赴死的陌生小姐。上前一步,托住她的下半身,给人一点缓冲的空间。

    少时,命悬一线的囚徒得到喘息机会,她剧烈咳嗽着,仿佛要把内在器官全数倒出来。咽喉入口到气管火辣辣地发涨,平时习以为常的空气,在此刻亦变作凶狠的利刃,一刀刀切割着脆弱的薄膜。

    险点吊死的压迫感教人不堪忍受,世初淳艰难地呼吸着,由红绳两侧拉开的手无法自在地收拢,好扯下仍勒紧着颈口的索命元凶。

    一脚踏进鬼门关的女性囚奴,看到一直鞭挞自己的虐待狂死去,竟没有涌现任何喜悦的心情。

    同样的,她也没由于长期的虐打,导致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发作。

    异世界的过客没有悲切的心思,也无释怀的空荡,只是在踩住某个人的膝盖时,脑子里产生了某种劫后余生的迷茫。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为什么她非得遭遇这些?

    蒙在鼓里的迷途者一无所知,困在昏昧痴妄的鼓内,是否能称之为愚人的幸福?勘破真相的时刻,得到令自身痛彻心扉的答案,难道能称之为心满意足?

    等世初淳缓过劲,吃力地低头,确认抱住自己的人是何方神圣。

    看清男人外观的刹那,艰苦地维持至今的世界观逐渐分崩离析。

    她终于认清自己所处的是何方天地,也意识到自己遭遇的苦难来源。

    这是专门供给主要角色表演的舞台大背景。她是百花齐放的群像剧里面,最不值一提的群众演员,是卑贱低劣的草芥,千百次折断腰身,只待主要角色们某次帅气登场。

    她试图扯掉绸缎的手停住了,远边建筑物的倒塌声轰鸣。

    占地三千平方米的别墅群地动山摇,受无往不利的重力操纵者任意支配。

    位置隐蔽的暗室遭到牵连,剧烈地颤动了下,数十根红色的细绳晃动,世初淳眼里倒映的烛火骤然熄灭。

    港口黑手党没有救人的义务,太宰治更非悬壶济世的医者。

    看到时机差不多了,年轻的黑手党干部嘟囔着,要世初淳在生与死之间做个选择,哪怕明知对方是个语言不通的外国人。

    口头语言并不是万物沟通的唯一渠道,动作、神态、表情,皆能成为揣摩他人心意的康庄大道。太宰治松开踩着自己膝盖的人的腿,示范性地比了个动作。

    “点头,或者摇头。”

    大概是他不容置疑的威吓有了成果,太宰治听见被勒住脖子的人咿咿呀呀地发着声,似乎勉力叙说着什么,只是由于喉咙被卡着,说得断断续续。

    跨越生与死的交界,不论观看多少次,都没用亲自体验上一回来得确切。

    拉开椅子就坐的太宰治,闲暇地观赏着生命的消亡过程,心头浮现出一股奇妙的感觉,

    他本来寻思着跟踪残余党羽,看能否发现些有价值的东西。谁知,围观到了有趣的情景,间接救下了小头头豢养的玩物并非他本意,本次的拣择也仅是出于一时的好奇。

    被吊在半空的女人,是个矛盾的统一体。

    穿着奢华贵重的礼服,忍受着极其糟糕的对待。

    遍体的创伤触目惊心,躯干部分没有一块好肉。

    她外露的肌肤伤痕累累,独独避开了脸,像是以无数尸骸堆砌出的妍丽的花骨朵,下边在腐烂,上方在绽放。

    太宰治应该抓住她盘查审问,虽然一眼就能得出,其毫无参与作战行动资格的结论。

    陌生的小姐应当感激他限时、限量提供的支援,可在看到他的脸时,似是反应过来了什么,凝起细致的秀眉。从不敢置信到辩无可辩,瞬间爆发出的绝望,远比经历长时间的严刑拷打更加地沉重。

    在生死之间来去徘徊的囚徒,几息之间,眼神传递出的讯息千变万化。一双美目积蓄了破碎的水光,以吊在半空的高度进行俯视时,显得格外地惊心动魄。

    台架的红烛灯芯燃尽,女性悬空的裸足如何也踩不到实地。

    眼底泛着层水泽的人张口,“请你,请您……”杀了我吧。

    分辨出她意思的太宰治,心口跟着一跳。

    总是在积极地寻找着什么的男人,却又始终茫茫然,一无所获。

    而此时此刻,他见证着鲜妍花朵的凋落。素来空落落的胸腔,仿佛有什么在沉淀。

    宛若荒凉的原野,生长出了味辛的兰草。尤其是对上女人心灰意冷的视线之际,他正面感受到对方刻骨的疲倦,体内麻木不仁的感知,似乎迎来了久违的感动。

    对生的疲乏,向死的热忱,不得不说,这种枯木朽株的寂灭打动了太宰治。

    他忽然有点明白,被他们剿灭的组织小头头为什么活着的时候要养着这位小姐,哪怕是大祸临头了,也要特地反身折回来将其扼杀在密室。

    “要我给你解脱吗?”

    以往所作所为可谓是罄竹难书的太宰治,难得勉为其难地想要当一回好人。

    他自己没办法如愿的事,就让拥有着相似境况的人得偿所愿。

    熱武器子弹上膛,对准女子的头部,太宰治站起身,给予同病相怜者最后的尊重。

    他看见根据自己的行为判断的囚徒,竭尽全力地朝他点头。

    心照不宣的两个人,一对眼,子弹出膛。

    贯穿囚徒的右眼眶,击穿脑壳,使其当场死亡。

    逝去的生命没有任何值得驻足的价值,太宰治一直信奉这个定律。

    可不知出于什么样的思绪,他走到新鲜的尸体面前,崩断缠紧她余生的绳索。

    刚成型的尸体下落,太宰治稳当地接住了,女人光裸的脚心踩着他油光铮亮的鞋面。

    要留住远飞的鸟雀,最保险的方法是剪除它的羽翼。太宰治无需俯身也能猜出,为了防止囚徒逃跑,密室主人在逮住她的当日,便恶毒地折断了小姐的脚腕。

    青年干部蓦地想起了一个无足轻重的问题。他意识到的时候,犹如清风拂过湖面,留下轻微的褶皱,却并不感到十分遗憾——他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新鲜的尸体柔软得不可思议,拢在怀中,像是成团的棉絮抱满怀。

    许是方才被清洗过的缘故,靠着他胸膛的囚徒,身上还残留着薰衣草沐浴剂的香气。

    是故,太宰治一手扶着陷入寂静、永久安宁的死者腰身,防止其出于不受控的因素往后倒,一手牵起死者皮开肉绽的手,心里滋生起了一个奇异的念头。

    他顺从本心问了出来,即使知晓对方断然不会有所回应。

    “美丽的小姐,请问你愿意和我一起殉情吗?”

    “轰——”

    宏伟的建筑群挨个塌落。

    浑厚黏着的重力,碾碎拦路保镖的骨骼。来自四面八方的子弹,怪异地悬停在空中,宛若行动迟缓的老人,用尽全力也无法再前进分毫。

    成百上千颗冲向闯进者的子弹,转瞬就违背原来的发射轨道,反弹到射击者的脑壳。

    具有杀伤力的武器尽数收缴,笔直的霰彈枪被肆意地扭断。

    纵然是能毁灭整个城市的强力爆破物,当持有者受困到连抬起指尖都成了奢望,自然没办法再发挥机械原有的实力。

    里三层、外三层的欧式建筑,只余留被碾压者的哀嚎。

    抬手压着矮帽的男人,踏进标志着かざま的房间。

    他那爱偷奸耍滑的搭档,估计早早地在暗室等候。

    港口黑手党首领森鸥外,贯彻“钻石要用钻石打磨”的理念,总安排底下相看两厌的两位年轻干部——中原中也和太宰治一起展开活动。

    以中原中也的角度来看,每次和太宰治出任务,万变不离其宗。

    那只讨厌的青花鱼,每次只在执行任务的开头出现,日常耍下活宝。半道就找不着人,到事情收尾才蹦跶着登场,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气人相。

    打从第一眼看到太宰治,中原中也就不爽这有事没事,宣扬自杀理论的青花鱼。

    尽管中原中也被设计加进港口黑手党,初衷是为了保证羊组织成员的安全。

    进一步是为了学习如何成为优秀的首领,后来,演变成尽心尽力地为港口黑手党付出,也全是他根据当下情况自身做出的最佳选择。

    可这些选项里,并不包括和那个自杀狂魔组成搭档!

    可恶的是,中原中也这次行动的搭档,仍旧是他恨得牙痒痒的太宰治。

    他有预感,再和混蛋太宰合作下去,他早晚会被气到折寿。

    中原中也决定找到太宰治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地揍他那个肆意妄为的破搭档一顿。

    特地隐蔽出的封闭隔间,剔除现代化的照明设备。仅留着成排的灯盏,供入内者点燃灯芯。

    陈设着一摞摞奇巧淫技的内室,摆放着折腾人的玩意。两端列满齐刷刷的柜子,上方墙面固定着密密麻麻的钉子,作为连接绳子的起发点。

    中间倒有处相对空阔的场所。正中央密布着横七竖八的红丝线,由天花板与两端墙体偏上位置垂下来,形似为了捕捉猎物精心布置的蜘蛛网,织就极其阴诡的场面。

    密不透风的室内空间,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纵使有昏晦的光线作遮掩,中原中也也能判断出此中违和的地方。

    他找到离中央最远的一条丝线,随意掰断了,展开内部,黏糊的丝线露出原来的底色。

    果不其然,是纯白的。

    看似以单调的红构建的绳索,实际是拿纯净的白作为基础,日积月累地辅用人体的血液染成,成就崭新的色泽。

    可以窥见制作者满怀的恶意与期待,悉心调弄,实验许久,终于验收成果。

    饶是见惯大风大浪的中原中也,面对人类黏着的恶根性时,也难免浮出些鸡皮疙瘩。

    他忍不住暗骂了一句变态。

    顺着地面蜿蜒成行的血迹摸索,中原中也随即撞见了更令人发指的一幕。

    本该和自己一同料理杂鱼残党的太宰治,正欢快地抱着一具尸体翩翩起舞。

    是的,尸体,而非活蹦乱跳的活人。

    在港口黑手党干了那么久的活计,分辨活人与死者的区别,实在是再简单不过。具有再强大力量的成员,执行刀尖上的任务,没有点眼力见同样容易暴死。

    看着心血来潮跳起交谊舞的搭档,中原中也的表情暗似地面氧化了的痕迹。

    “喂,你这家伙——”

    追问太宰治的迷惑行径无济于事,青花鱼异于常人的大脑向来不对路数。亵渎死者的罪名更轮不到中原中也追究,他可没无聊到替具陌生的尸体争口正义。

    “自残了那么久,终是成功地把脑子整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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